第178章

我喜歡讀書。南朝的冷宮終究有人情味,雜‘亂’的堆放着許多古書。每本散發出寂寞的氣息。我坐在一張破席子上,看完一個章節,就跟着吝嗇的日影挪動。我本來是軍旅中長大的,現在沒有人錦衣‘玉’食的供給我,我樂得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子。不用塗脂抹粉,不用挑選霓裳,不用學習‘女’紅,平白多出來那麼多的光‘陰’,我日夜看書。到我十歲,我已經把許多書看了又看。分配給我們的燈油極少,母親有時把自己喝的酒勻出來點燈,有時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懷裡,讓我給她講白天看的書。就算兵家孔孟,她總是能聽得極有興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歡那般善於聆聽的‘女’子,未必要她美麗。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個啓‘蒙’師傅,是父皇的‘侍’中謝淵。父皇死後,他藉口眼疾辭去了官職。因爲無法教我,他將自己的數十冊讀書心得都送入了冷宮,當我看到老師秀逸的字跡時,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時候不做夢。因爲這裡是冷宮。到了這裡,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這裡有一本專‘門’蒐集宮廷詞賦書,上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人潦草的寫滿了硃砂‘色’的小字。走到陽光下看,原來只有兩個字:“殺人”!

我常對着牆角植物吹笛,野草閒‘花’,是我們這裡的珍寶。冷宮裡沒有辛勤的園丁,‘春’風吹又生,總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裡,它們的綠芽便跟着我的曲子擺動,可愛極了。

我唯一抱怨的是:冬天的時候天‘陰’冷,衣服總也不幹。若去討柴火要看人臉‘色’,可是在御‘花’園裡偷撿的樹枝也不夠燃。屋角的蜘蛛網都凍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凍瘡。唯有母親柔軟的身子依然溫暖,她天生就是血熱。我始終有可以牽掛的人,所以從未絕望。

我們母‘女’冷眼旁觀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讓萊州與北帝求和。南北戰爭平息。其年冬奉安前任“武獻皇帝”於陵墓。

清平二年,新帝立長子琮爲太子,大赦。其年秋天下廣加稅賦。爲陸太后起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飢餓流民殺蜀州刺史,起義。幾月內就達到十萬人之衆。北帝乘勢取我國之西川,

起義軍的殘部退入四川山林,號“藍羽軍”。

清平四年,我朝護軍將軍王紹在湘西擊敗來犯的‘潮’族邊民,一戰成名。諭旨他統領兩湖。

那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和過去一樣,我和母親一起吃老宦官從市井上買來的長命酥。長命酥甜而香,絲絲纏綿入口。我伸出指頭,根根挑着吃。母親注視我,明亮灼人的眼睛竟有一點恍惚情思。

“我過去見過個孩子,生日的時候也愛吃長命酥,而且和你一樣幾乎不扯碎任何一根。人家都說這樣的孩子有出息。”她悠悠道。

我記得她做過尼姑。常常化緣,自然認得許多孩子。我將荷葉包裡最乾淨雪白的那一束捧出來,送到她的嘴邊:“你也吃些吧。夏初根本不望別的,我們在這裡省下多少心。”

她握住我的下頦,撫我的鬢髮:“恐怕不能。夏初你這容‘色’,若不是皇家的血緣,只怕遲早是要進入後宮的。還好你是公主,唯一的路就是嫁出宮去。”

我吐了舌頭道:“孩兒要嫁人也須是絕代豪傑。可惜天下英雄凋零,剩下幾個好男人,早讓眼明手快的姑娘們搶走了,哪裡輪到我冷宮裡一個書蠹?若皇帝開恩,打發我嫁個塗脂抹粉的紈絝子弟,生一大堆畏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麼意思?”

母親笑起來。銀髮逶迤在地,讓泥塵髒了。

今日,她的發上竟‘插’着‘玉’燕,父親給她的信物是傳世之寶,本來是南朝歷代皇后纔可用的。我驚訝的說:“這隻燕子怎飛來了?我還當是早讓那些‘女’人沒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就像晚晴般無限麗‘色’:“怎麼會?她們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皇后,我自然不會讓給她們。我出來的時候,若沒有藏些東西,哪裡來酒錢?”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發起困來,坐在榻上,眼前飛舞着那隻皇后‘玉’燕……

就在這一兩年,大江南北,傳起一首歌謠,連後宮與世隔絕的‘女’人也知道了。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當今時代,沒有皇后。南朝,是我的叔父迫於陸太后的威勢。她在‘陰’暗處熬了多少年,自然不捨得將昭陽殿陽光讓給別人。另外,叔父多內寵,而太子生母起自蓬‘門’。立貴者爲後,於叔皇不便,立卑者爲後,更煩惱無窮。北朝,皇帝也未立後。關於此人的傳說太多,簡直成了當世的神話。

他的原配皇后是平‘亂’後被他賜死的。她之後,他先後立了兩位出生大族,相當於“副後”的昭儀。第一個入宮三月暴卒。另一位,因罕見君王面而作賦一首,卻被北帝強令出家爲尼,在青燈中鬱鬱而終。

這位皇帝被認爲是孽星轉世,不過南朝宮內的‘女’子們對他還是頗有興趣。因爲聽說北帝有天神一樣的英俊容顏。殘忍,絕美,神秘的至尊,在‘女’‘性’故事裡永遠不會落伍。還有,傳說北帝的四個少年兄弟,均異常俊秀。北朝詩人誇耀他們的容姿“比天日之翼”。可死去‘女’人們的‘陰’影,總會使北帝兄弟金光燦爛的翅膀‘蒙’塵。

我半夢半醒,似聽見窗外颯颯響,雨聲滴碎荷聲。難道又回到了昭陽殿?猛地睜眼,只見一抹晴空,一彎斷虹,天真嫵媚猶有夢痕。我竟然臥在昭陽殿荷塘的石舫上。

怎麼會在這裡?母親呢?我焦急爬起來,頭還暈,用冰涼的池塘水潑了潑臉,正待回冷宮。可剛下石舫,就有一名陌生的內‘侍’走過來:“公主,此刻您不能回去。萬歲有旨,令公主去東宮赴會。”

我詫異道:“盛會……?”

“只是各位殿下的小聚會罷了。前些天來了一個雲遊道姑,在宮‘門’前卜卦算命,施捨‘藥’方,靈驗無比,因此太后請她入宮來。今日到太子處,諸位公主和太子幾位良人都列席了。早上萬歲口喻:請公主您也來參加。”

我滿腹狐疑,只加快了步子,向東宮走去。東宮和我幼年並無二致,青竹翠籮,從無蕭瑟。雨後新晴,紅榴滿枝,翔鸞‘花’紋的三面屏風裡,更有數位佳人笑語,生出無限風流,無盡自在來。

廊柱前的一面銅鏡裡映出我的影子:身上還是青桂布衣,頭上也無半點修飾,我心中好笑,倒應了愛好是天然那句話了。正在此時,我身後繞出一個男人來。他像見了什麼奇景一般癡癡的凝望着我。我瞥了他一眼,一張清秀而孱弱的臉映入眼簾。

“山明水秀,娉娉婷婷……”他嘴裡唸唸有詞,彷彿神遊天外 。他就是東宮的主人,雖說是我的堂兄,但是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少。我行了一禮:“太子殿。”

“啊,光華妹妹,幾年不見,你竟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我淺笑,並不惹人厭。

我微笑說:“就算見不到太陽,時光也不能讓我停下長大呢。太子殿,我匆匆來。本來我見人少,笨嘴拙舌,若你肯幫一個忙,光華就感‘激’不盡了。”

他笑了:“怎樣?”

“讓我早些回去,但請別問我原因。”

他點了點頭,我跟他到了穿堂的‘陰’影處。他從衣袖裡取出一小枝火紅的石榴‘花’,小心的爲我別在髮髻上:“記得妹妹你是夏天生的。其實勿需一枝‘豔’‘色’,你便是真正的‘光華公主’了。”他對我耳語道。我沉默着向光亮處前進。

他身邊的‘女’人們,無一不明媚回‘春’,或顏如舜華,還有一個比我更小的漂亮‘女’孩,瞪着眼睛望我。等我走近她,她嘆了一聲:“天,哥哥從哪裡覓到這樣一個人來?”她一定是叔皇的幼‘女’會稽公主。

太子道:“這位就是你的堂姐餘姚公主。”

小公主咯咯笑:“不對不對,她是我朝的光之公主。”我對她溫和微笑,她拍手歡叫道:“我終於明白別人爲什麼叫你光之公主了……爲什麼你總不來跟我們玩兒呢?”

我只說:“唔,我住得地方離這兒有點遠,若曉得妹妹你這般可愛,我生出翅膀飛來找你了。”她臉蛋紅了,越發可愛。

其他的‘女’子一聲不吭,場面便冷清。那種眼光並不是對一個公主,而是獸羣裡的競爭者的幽幽綠光。我擡起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道姑已經對我萬福。‘精’乾的老‘婦’,眸子閱盡滄桑,太過於敏捷——尤其對於一個出家人。從她的眼睛裡,我也讀到了吃驚。冷宮裡的我出現在這種場合,是一件奇聞了。

我向她道:“我不願讓人給我算命,而且也不吃什麼草‘藥’。”

她不慌不忙道:“一見公主,妾身就知道你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是殿下難道不想參加遊戲嗎?太子良娣,其他妃主都參加了呢。怎可少了先帝寵愛的公主呢?”

太子琮對我解釋說:“妹妹,道姑是隱居的天師王仙人的弟子。這次道姑來都城,天師說可以隨緣請高貴的‘女’‘性’們寫一首自己喜愛的詩歌放在道姑的背囊中,回去以後,天師會‘抽’得一位有緣人,給她一件稀世珍寶。”

我聽說過那王仙人,他曾對世人念始皇帝所愛的歌。但他如何活了七百歲?何況最近百年他都沒有蹤跡,塵世中的道姑又怎麼親近他呢?

我只得答應:“好,那我也隨着姐妹們寫幾句吧。”

太子良娣已經寫完。是一首南朝士大夫間風靡的歌:“人生不滿百,常抱千歲憂,早知人命促,秉燭夜行遊。”她面‘色’蒼白,可能秉燭夜遊久了,提前消耗生命。

會稽公主催我:“光華姐姐,你看我的。”她寫了一半:“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思。”

我念了下兩句:“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她也寫完了。

我笑道:“妹妹還小,思念誰呢?”她笑嘻嘻的說:“我只喜歡前面兩句,像我過得日子。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布。你的頭髮上的‘花’也很美,比這裡其他姐姐的珍珠,翡翠好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