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色下,段氏牽着她的小手緩緩向前走着,每走幾步,還不時低頭憐愛地看上她一眼。
裴子慧就那麼乖乖地任由她牽着,那手雖然粗糙又長滿硬硬的繭子,但卻是極其溫暖的,讓她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當她又一次感覺到段氏投來的目光時,不由也擡頭迎上段氏的目光,並且露出一灣淺淺的笑意。
看着她的笑,段氏的一雙美目便彎成了月牙形,那笑從段氏的眼角一直延伸到眼底,直把裴子慧的一顆心都暖化了。直如春風化雨般讓她溫暖,舒暢。
然而溫暖舒暢的同時,她心中悲喜交加的情緒,卻是越來越複雜了。
喜的是,這一世的父母不但對她好,對另外幾個哥哥也好。而且更值得慶幸的是,父母之間的夫妻關係也居然如此融洽。悲的是,自己上一輩子的父母,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過。
所以在上一世,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幸福感覺。
自己前一世的父親是個不得志的畫家,家裡堆滿了他畫完卻賣不出去的畫紙,所以一家人的生活也是日漸拮据起來。後來母親就常常在他耳邊說誰當了科長,誰當了處長,誰經商掙了多少錢,誰把孩子送去國外什麼著名的學校讀書……但是父親卻一直毫不動搖地堅持理想,他一直覺得,自己終有一天會成功的。然而他的堅持換來的卻是母親越來越多的嘮叨,和夫妻之間漸行漸遠的步伐。
或許是因爲裴子慧自小受父親的薰陶,她也喜歡畫畫,雖然沒上過正規的美術院校,只是和父親有一搭無一搭的學着,但是畫出來的東西卻得過不少獎項。
而她印象最深的那幅畫叫《盼》。這幅畫雖然沒有得獎,但卻讓她終生難忘。
那時她讀小學一年級,市裡舉辦了一次兒童書畫大賽。她將這幅畫交給了學校的美術老師,老師看了之後很滿意地說:這幅畫的構思和色彩都很好,很有可能會獲獎,因爲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同齡孩子的水平。
那確實是她最用心思畫的一幅畫,畫上畫着一個小女孩,穿着花裙子,扎着羊角辮,兩手托腮,帶着一種祈盼的目光蹲在草地上,似乎在等待着什麼。而她身旁還有幾隻飛舞的蝴蝶,身後是兩棵迎風搖擺的垂柳,天邊還有一輪日漸升起的旭日。
但是成績出來的時候,卻大大出乎了老師的意料,她的畫並沒有排上名次。美術老師很不甘心,就想辦法到評委那裡問原因,評委回答老師的話是:這幅畫確實不錯,構思新穎,色彩鮮明。但是這孩子卻犯了常識性的錯誤,她將旭日畫到了西邊。
美術老師很是意外,把她叫到辦公室問道:“你究竟將太陽畫到了哪一邊?”
裴子慧很誠實地說:“老師,我將太陽畫到了西邊,還特意標了方向標呢。”
老師很生氣,批評道:“你已經是小學生了,難道不知道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嗎?”
裴子慧眨了眨眼睛,清澈的雙眸中頓時蒙上了一層水氣,她無辜地說道:“老師,我知道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但是爸爸離開家的那天,他卻對媽媽說:若想讓我再回到這個家,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所以我就……”
老師頓時呆住了,辦公室的其它老師也都悄悄轉過頭去抹了抹眼淚。
後來那位美術老師聯繫上了她的爸爸,沒過幾天,她的爸爸果然回家了。
雖然沒有得獎,但是她卻感謝那幅畫,感謝那位美術老師。
直到多年以後她長大了,似乎才真正明白,當時在她幼小的心靈裡只是單純地希望爸爸和媽媽在一起。可是她不知道當時他們早已貌合神離,無法在一起生活了,所以家中才有無休無止的戰爭。
然而現在的一切卻與那時完全相反。父親雖然中了秀才,但卻也失了右臂,母親不但不嫌棄,反而一心一意的照顧他,並且爲他生兒育女。
裴子慧覺得,這個家雖然窮,但卻從來不缺少溫暖。而這種叫做“溫暖”的財富,卻是有些人瀝盡一生也求之不來的。
所以她的心裡是歡快的、輕鬆的、也是幸福的。
就在她正自思索時,段氏已經牽着她走進了廚房。
廚房位於裴玉與葉氏所居住的正房的一側,也可以說成是正房的耳房。這廚房也是小兩間,一間用來存放柴米油鹽等雜物,另一間則是用泥胚搭成的竈臺,竈臺上支着兩口一大一小的黑色鐵鍋,裴家餐桌上的一應吃食,均是由這兩口鐵鍋煮制而成。
母女倆踏進廚房的同時,裴子墨和楚牧也抱着柴各自走了進來。
“娘,我幫您在竈膛內引火。”裴子墨說着便彎腰將一把乾柴塞到了竈膛裡,而後又在乾柴上面架了幾塊楚牧抱過來的,已經劈好的木頭,最後又到旁邊摸起火摺子,將乾柴燃了起來,不一會兒乾柴上的木頭也呼呼冒起了火苗,這火就算是引好了。
裴子慧則跑來跑去幫助段氏洗米煮粥,所謂的粥其實和米湯差不多,一大鍋的水裡面只不過放了半碗米,還是那種極爲便宜的糙米。待裴子慧將水和米都放到了鍋裡準備燒火時,段氏則轉身從一側的罈子裡摸出了四個青皮鹹鴨蛋,她先是將鴨蛋放在清水中洗了洗,然後又放到粥鍋裡一起煮了起來。
段氏看着幾個孩子看着那幾個鹹鴨蛋發呆,有些不忍地解釋道:“這是昨晚你們的奶奶放在這裡,讓今日煮上的。”她頓了頓,見幾個孩子不說話,又繼續道:“蛋不多,所以咱們不吃。爺爺奶奶年歲大了,他們一人一個。另一個是你們的小叔的,他還在讀書是需要費腦子的,還有,還有一個是給你們小姑的。”
她說完,便不再看幾個孩子,目光似乎逃一般地轉向了別處。
裴子慧這才笑了笑,仰頭道:“知道了,娘。”
段氏這才又轉頭摸了摸她的腦袋,卻是依舊什麼也沒說。想了想卻對旁邊一直無語的楚牧和裴子墨道:“你們回去吧,收拾一下,再把子唐叫起來,一會兒過來吃飯。”
裴子墨和楚牧點了點頭,出了廚房。而後段氏則利落地挽了挽袖子,又在盆中淨了手,然後扳過立在牆面一側的面板放在木桌上,又伸手將大盆裡昨晚已經發好的面倒在面板上,用力地揉了起來。
由於她的肚子已經很大,正好抵在面板邊緣,揉起面來倒顯得兩隻胳膊不夠長了,看起來很吃力的樣子。
“娘,讓我來幫您揉麪吧!”裴子慧眨着眼睛,有些不忍地上前說道。
“好慧兒,娘不累。”段氏笑着抹了抹額上的汗水說道:“再說你這麼小,哪有力氣揉得動這麼一大團面,你給娘好好燒火煮粥娘就很高興了。”
裴子慧點了點頭,又回到竈前,繼續看着竈炕裡的火苗,卻又忍不住不時擔心地看着在面板上揮汗如雨的段氏,心裡一陣陣心疼起來。
其實段氏手中揉的面是混合面,一大半的糙米麪,一小半的玉米麪,最後才放了一小碗的細麪粉。正是因爲三樣面摻到了一起,所以這面加了面鹼後揉起來就加倍的吃力。既要把三樣面揉均勻,又要將化了水的面鹼揉開了,所以不得不說,這揉麪果真是一種力氣活。
過了半晌後,裴子慧終於將一大鍋清水粥煮好了。於是在段氏的指揮下,她用葫蘆瓢將粥連同那四個看起來極爲誘人的鹹鴨蛋一同盛到一個大盆子裡,並用一個大大的竹簾蓋子來保溫。
而後又在鍋裡裝了半鍋清水,清水上面放了一個木棍串成的蒸屜,蒸屜上面鋪了一塊浸溼的棉麻布。
這時,段氏的面終於揉好了。揉好後她先是用刀子將面切成均勻的小塊,又將一塊塊小麪糰揉成光滑的圓形,最後纔將麪糰一個挨着一個地擠到了屜上。
蓋上鍋蓋以後,段氏洗了洗手,站在那裡不停地敲着腰桿。
裴子慧又在竈炕裡添了柴後,也趕緊湊過來,用她力氣不大的小手爲段氏捶腰。
段氏笑了笑,看着她道:“好了慧兒,娘不累。娘在這裡看着燒火,你去廳堂裡幫娘擺好碗筷好嗎?”
“嗯!”裴子慧重重地點了點頭,她因爲自己能爲這位善良勤勞又質樸的母親分擔一些家務而感到非常高興。
於是段氏又簡單地說了一遍碗筷的擺放位置,和家中這些人所坐的位置。
裴子慧細細聽着,並一記記好後,這才樂呵呵地跑到廳上擺起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