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道是皇城的三大帝道之一,西京全城佈局劃分清晰,以朱雀帝道爲中軸主道直通皇宮。皇宮兩側分別還通有神武帝道和青龍帝道,這兩條主幹道毗鄰中央,皆是處於鬧市之中。
此時已是傍晚,因着冬日晝短,天色已幾乎全部暗下,神武帝道周圍的樓閣酒肆陸陸續續點上了燈,雖還未至夜晚,但隱隱也能從中窺見些許靡麗的影子。行人來來往往穿梭在道上,負劍而行的修士,騎跨在父親肩頭的小兒,擺攤算卦的算命瞎子,一驚一乍的說書人,凡間種種各自前行,卻又一同匯聚成了熱鬧非凡的皇城盛景。其間繁華,絲毫不遜色於太平盛世時的景象。
墨煙看着這一派景象,鼻尖冷嗤一聲,只覺得諷刺至極。
西京城內被各門派世家保護得固若金湯,行人所過之處無不一派平和,繁榮興盛。而西京城外,早已是千里無雞鳴,屍山遍野,血流成泊。
她後來聽千若給她講過當時的情形,其實當時舉國兵力充足,且國君給西京城內的數萬禁軍皆配給了普光寺開光過的法器,哪怕是沒有靈丹的凡人軍兵,用來對付一般邪祟也是綽綽有餘,只要拿出三分兵力遣至各地,便可解燃眉之急。
但國君在此事上卻一反往日的開明作風,西京內明明養着數萬精兵,卻連一隊輕騎都不肯派遣。雖說也不拒絕涌入國都的流民,但國君此舉還是惹得民怨沸騰,只是礙於如今西京還要依着國君和修界鎮守纔沒有徹底爆發。
而西京雖接收難民,但由於人口短時間內大增,相應的用地和糧食布匹也供應不足,且線下地方各城也相繼破亡,國庫一度空虛,入不敷出,故沒有接收其他各地的殘軍。國君下令,地方各殘兵但凡抵至西京,全部在城外守城待命,內務府會保證物資供給和法器發放,但絕不得入城。
如今西京城外除了薄弱的結界邊緣還有少數地方覆蓋,其餘全是地方殘兵在鎮守,而若是陰兵暴起,抑或是活屍潮這些邪祟聚集在一起有一次大的動作,這條比紙還薄的脆弱防線便會全面崩潰。
只嘆是:觀城內,行人自醉今宵景。望城外,鐵甲凝霜軍心寒。
現下臨近新年,西京地處大陸偏北,時不時會有大雪降臨。雪落在西京城內,是爲這片浮華添了幾分景色,落在城外,便是意味着要多傳幾份死訊。此等境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無論是人間還是修界,都沒有任何人或是門派出手打破這如履薄冰的情勢,只是小心翼翼地維護着眼前虛僞的一片安寧。
二人走在街上,驚絕的容貌和不凡的氣度引得不少路過的行人側目,竊竊私語。一開始還只是在二人背後觀望,後來不知是哪個姑娘大着膽子先給君徹扔了塊香帕,場面便開始有些不可控制了。
待倆人好不容易從一堆搭訕的、說媒的人羣中擠出來時,天色已經全黑了。而此時西京的夜纔剛開始,周遭亮起的闌珊燈火把整座西京城照得亮如白晝,卻是比白日裡沉穩的國都模樣多了萬分風情與頹靡。
墨煙許久未進食,此刻不由得覺得腹中空得難受。修道之人雖可以辟穀,但同樣會感到飢餓,只是不會像凡人那般因爲不進食而沒精神沒力氣。她見君徹劍眉微皺,正一下下理着被人羣擠得有些亂的衣襬,想來是被方纔突如其來的的簇擁弄得有些不自在。
不過她二人就這麼在街上走也不是事兒,墨煙目光四處尋找着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們落個腳,偶然一擡頭便看見了一家裝潢雅緻的酒樓。正好她餓得難受,在御清堂時她天天吃的是清淡的東瀛菜,鮮魚片炸物配米飯清酒,頭幾次嘗着還算新鮮,到後來頓頓都是如此也便膩味了,這會兒被她撞上了這家“巴蜀傳奇”,正好下個館子。
墨煙轉頭問道:“你還有什麼要事嗎?”
君徹撫着被人流擠得皺了些許的袍角,道:“目前沒有,赤凜堂主待如何?”
墨煙從納戒裡掏了根金條出來,挑了挑眉道:“缺個飯搭子。”
這酒樓雖名爲“巴蜀傳奇”,但這幾年各地流民都紛紛涌入西京,衆口難調,爲了照顧各地的口味,酒樓在菜單上也添了一些不那麼“巴蜀傳奇”的其他菜系。
墨煙坐到酒樓最好的雅座內,一邊等着上菜,一邊聽着店小二把酒樓的大事小事都天花亂墜地侃了個遍——從初建歷史到如今創新,從各色招牌到名人推薦,不禁有些後悔她方纔的壯舉了。
一刻鐘前,她把一根兩指粗的金條砸在了酒樓櫃檯上,把那原本還在嗑瓜子的老闆娘砸得瓜子掉了一地,她下巴一仰,闊氣道:“把你們這兒最好的都弄上!”
老闆娘嗑到一半的瓜子都顧不得吐,瞪着那根金條眼睛都直了。
隨後,老闆娘便熱切得彷彿墨煙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女兒似的,一連串浮誇的溢贊之詞毫不重複地張嘴就來,講到自己口乾舌燥才停,還特地安排了這位店小二“好好招待”貴客。
那店小二是個人精,將二人帶至包廂內沒有馬上退出去,而是趁着上菜的間隙對二人獻盡殷勤,他瞧着墨煙方纔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盼着能多講些二位樂得聽的,好討個賞錢。
墨煙自然是明白他的小心思,可她這會兒剛從鬧市過來,不過就是圖個耳根子清靜,聽老闆娘剛剛講完一堆又到他講,簡直像耳朵裡進了只蒼蠅。她在納戒裡翻來翻去,想找塊碎金子給他算了,翻了半天也沒翻着,忽然記起貌似上次那唯一一塊碎金子已經給了朱雀帝道邊上賣湯圓的老伯了。
就在她倍覺尷尬之際,君徹已經取出來一塊碎銀遞給了店小二,道:“勞煩你多做介紹了,我二人還有事要議……”
“得嘞!大爺您二位慢用,我這就不打擾了!”
那店小二倒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知道是自己礙着事兒了,也不多講廢話了,接過銀子便走。
君徹淺嘗了一口上品的白毫銀針,掃了她一眼,好言勸道:“出門在外,錢財乃身外之物,留足自用便可,無需過多。赤凜堂主縱是寬裕,也當留心遭人覬覦,更何況堂主本就……”
這些說教的話墨煙一個字兒都沒聽入耳,但聞他話說到一半停了,又不免讓人想追問下去,她問道:“本就什麼?”
君徹思慮了片刻,還是把那句“過於惹眼”嚥了下去,道:“沒什麼。”
“莫名其妙。”墨煙嘟嚷了一句,不一會兒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墨煙雖放言要把最好的都弄上,但此時不知怎的,思緒有一瞬就被城外的慘象撞進了腦袋。她想了想還是不宜過於鋪張,後又招呼來店小二改口道去了幾個菜,還讓他叫廚子把分量都做少點。
桌上菜餚豐盛但也不多到浪費,兩人對面而坐,正中間是一個巴蜀特色的鴛鴦鍋,食材被一小份一小份地放置在了桌邊的小木架上。火鍋周圍擺了一圈淮揚鮮味的小炒和燉湯,還有兩碟醃製過的開胃涼菜。
墨煙自己倒是葷素不忌鹹淡皆宜,不過她瞧着君徹那樣子八成是吃不來辣,畢竟是她請人吃飯,便點了些看起來對他口味的菜和鴛鴦鍋。還沒動筷呢,墨煙一拍腦袋,突然想起來了似的,再次叫來店小二要了一罈店裡賣的最好的米酒。
食不言,寢不語。二人用飯時也不多講話各吃各的,雖是吃得沉默但氣氛倒也不尷尬。出乎意料的是,涮鍋的時候,她本特地給君徹留出的清湯鍋卻沒派上多大用場,君徹遠比她想象的喜食辣,幾乎都奔着辣鍋去了。
她心道,這人看着挺不食人間煙火的,瞧着就像吃白米飯都嫌味道不夠淡的主兒,沒想到口味還挺別緻。
墨煙一邊腹誹一邊給兩人都倒上了米酒,君徹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喝了些。他一喝,墨煙就滿上,反覆幾次,菜便吃得差不多了,一罈米酒也見了底。
解決了口腹之慾,見君徹尚無去意,墨煙也不急着走,二人所在雅間正臨神武帝道上方,從窗外望下,滿街夜景可盡收眼底。她喚來店小二撤下一桌殘羹剩菜,換了些茶點,還有一壺新茶和一罈名爲仙客歡的陳釀。
她把茶推到了君徹那邊,自己攬過酒罈子放到面前開了封泥。霎時醇酒的濃烈和桂花的淡香鋪面而來,墨煙頗爲滿意地深深嗅了一口,將酒倒入闊口的鍍釉酒碗中,就這窗外的街景喝了起來。
一碗剛喝完,墨煙正續着,便聽見廂房對面突然吵鬧了起來。
這酒樓的雅間位於二樓的走廊兩側,門都是推拉式的薄木門,隔音不佳。墨煙聽到的吵鬧聲便是從這間雅座正對面的另一個包廂傳來的,畢竟是臨時找的館子,廂房肯定比不上頂級的酒樓。
她本以爲只是尋常的爭執聊天,也沒當一回事。可那聲音越來越大,直至難以忽視,她便沒有了喝下去的慾望。墨煙正欲起身走人,忽聞廊外一陣令人心煩的嘈雜聲,卻突然僵直了後背。
“……叛離…欺師滅祖…斷雲門…”
墨煙倒酒的動作一滯。
溟華感受到主人身上氣息的變化,原本沉寂的血符在昏暗中迸出一片刺目紅光。
在一陣喧鬧、大罵和哄笑聲中,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