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可恨之處
車廂前板“咚咚”響了兩下,這是出發的信號。
車伕揮起手中的馬鞭,繞過頭頂,甩了個響亮的鞭花,同時口中“駕”的一聲呼喊,在周邊一片沉寂的環境襯托下,顯得倍加清晰有力。四匹訓練有素的白色駿馬,拖起飾有帝國皇室徽章的馬車,緩緩提速。
全身明光鎧的“血兔騎士團”戰兵,拱衛着馬車,開始駛出公爵府。
數千只馬蹄此起彼落,儘管騎士們有意控制着速度,聲勢依然相當的浩大,落在地面的馬蹄,“啪嗒啪嗒”轟然作響,營造出雷鳴般的氣勢。沒有刻意釋放殺氣的他們,仍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流軍團特有的煞氣與凌厲。
早在馬車啓動的時候,燾兒和梅爾兩名侍女,便已將兩側車窗的紗簾都放了下來。目的,可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確保皇家臉面、貴人尊榮,而是爲了避免車廂中的狀況,讓某些有心人瞧出了端倪。
臉色鐵青的泰蘭忒,正摟着自己的肩膀,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呆滯,若不是鼻尖尚有氣息進出的話,和製作精美的仕女木雕沒什麼區別。
她渾身顫抖,抱着自己的雙手用力之大,連手背上的青筋都凸顯了出來,臉頰也在不住抖動,心情已然激動到了極點。縱使這樣,宮裝麗人只管咬着牙根,死死瞪着眼前的地面,一言不發。
車廂的地面上,除了雪白的羊毛毯,什麼都沒有。
眼淚,開始在宮裝麗人的眼眶之中打轉,然而轉過來轉過去,就是不肯掉將下來。
“泰蘭忒,您可別嚇我。想哭的話,就哭出來!”
“千萬別憋着。”
看着主人這般模樣,小侍女梅爾哭喪着臉,蹲下來湊到她的跟前,溫言勸說。
“是啊!泰蘭忒。”
年長一些的燾兒也湊近前來,輕聲安慰她,道:“梅爾說的是。知道您心裡難過,哭出來的話,相信會好受一些。您可千萬別憋壞了身子。”
說完,燾兒輕輕抱住了泰蘭忒一條胳膊。
冰涼的肌膚上,傳來年長侍女的體溫,給心如刀絞的泰蘭忒,帶來急需的人間溫暖。她艱難地擡起頭,看了看身邊的梅爾,映入眼簾的,是小侍女緊張而滿是關懷的神情;她又扭頭看了看更近一些的燾兒,同樣是一張情真意切的臉龐。呆滯的目光,在兩名貼身侍女的臉上來來回回,足足掃視了好幾回,泰蘭忒哆嗦着,嘴角抽搐了兩下,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淚珠猶如斷了線的珍珠,自宮裝麗人的眸中奪眶而出,不用錢似的,一個勁兒往下掉。淚水下落,長裙瞬間溼了好大一片,鮮紅的石榴花色,色澤變得更加深紅,赫然與戰場上犧牲的戰士身下的血跡那般,紅到有些刺眼。
她一邊哭,一邊努力壓制着音量,唯恐馬車外頭的護衛,聽得真切。豐滿傲人的胴-體,由此劇烈地抖動起來。
燾兒趕緊貼過去,空出來的那隻手,放到泰蘭忒的背上,開始從上到下的,緩慢而輕柔地撫摸着,柔聲說道:“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自個憋壞了身子,反而遂了那些人的意。”
年長侍女稍帶猶豫,斟酌着字眼安慰道。
泰蘭忒與兄嫂們的矛盾,再怎麼說,也是孃家的內部事務,所謂是“清官難斷家務事”,身爲外人實在不好介入的太深,尤其是在態度上面,一個稍不注意,火候不當,就要栽跟頭。
“就是!就沒見過這等心腸歹毒的女子!”
不比年長的同伴,梅爾說話可就乾脆的多了,素來伶牙俐齒的她,抨擊起泰蘭忒的孃家人來,不帶一絲的猶豫,只聽她數落道:
“常言說得好,‘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哪有當嫂子的,這麼欺負小姑子!不管咱們泰蘭忒沒出閣之前,和她們有多少過節,此刻事過境遷,早都該煙消雲散,多關心關心回家的小姑子纔是。怎可趁機冷嘲熱諷、落井下石!”
“還有那哥倆,明知道妹子過得艱難,不說多幫扶着點也就罷了,反倒和媳婦一起,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塊逼迫起自家妹子來!家門之榮耀與傳承,本來就該由男性繼承人一力承擔,他倆倒好,自個混的不行,倒趁機發難,責怪起妹子的不是。”
“瞧他倆那副沒出息的窩囊樣子,連我一個女孩兒家,都替他們臊得慌!”
揮了揮小拳頭,小侍女是越說越來勁,看着年長同伴遞過來的眼神,讀懂了其中明顯阻止含義的她,也當成沒看到,繼續吐槽道:“就是老公爵夫人,也不知道心疼一下自個閨女!”
“別人不清楚閨女的委屈,老夫人還能不清楚?明明小女兒爲了一家老小的平安與未來,付出了那麼大的犧牲,孤身一個弱女子,遠嫁異國他鄉,如今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說趕緊摟在懷裡噓寒問暖、仔細疼愛疼愛,最少也要聽聽閨女的傾訴,看看她這些年來是怎麼熬過去的,好寬慰勸解一下女兒心中的委屈和酸楚。老夫人可倒好,眼見兒子、媳婦們合起夥來,欺負算計她閨女,她老人家除了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竟連一句公道話都不敢說。”
“我區區一個外人,聽了、看了都覺得心寒。更別說咱們泰蘭忒了。”
聽着小侍女這般貼心,快言快語的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憤懣,還替自己打抱不平,泰蘭忒主動握起梅爾的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用明顯帶着哭腔的聲音,顫抖着說道:“我往日就知道,大富大貴人家裡頭的骨肉至親,往往還比不上所謂的外人。今日看來,果真如此。”
“就像你們兩個,雖說和我不是親姐妹,自打我入宮以來,朝夕相伴了這麼些年,患難與共,這實際上的感情,比一母同胞的親姐妹還要親上幾分。”
她擡起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又說道:“拋開主僕名份,我可是把你們當成最親的姐姐和妹妹來看待的。宮中苦寒,今後的日子,就全靠二位支持了。還望二位姐妹不要見外,多多幫襯纔是。”
邊說,泰蘭忒邊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了燾兒的手掌,淚眼婆娑地望着年長一些的對方,眸中盡是柔情與親密。
“那是自然。”
梅爾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至於燾兒,也連忙朝着女主人點了點頭,同樣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說道:“泰蘭忒對我們的好,我們心裡明白,自當如往昔一般,不離不棄,一切唯您是從。”
然而一聲淺淺的嘆息,同時出現在燾兒的心中,她飛快掃了年輕的同伴一眼,梅爾不加掩飾的得意表情,使得燾兒的無聲嘆息,又比先前重了三分。
說實話,燾兒並非懷疑泰蘭忒的誠意,只是人心險惡,人作爲世上思維最複雜的生物之一,出了名的善變,可以同患難,不一定能夠共富貴。
這身處危局的時候,一點小小的恩惠與幫助,任誰都會表示感激,大恩大德就更不必說了,什麼今生肝腦塗地、涌泉相報,來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種種好話,不要錢似的承諾出去。否則的話,誰還會傻到幫助她不成?
然而一朝得意,振翅高飛了,會用何等心態面對將她從泥潭裡頭救出來的恩人,可就難說了。自古以來,用“避大恩如避大仇”來形容這種尷尬的局面,便是最生動、最形象的描繪。
不報答也就罷了,甚至過河拆橋、恩將仇報的情況,同樣比比皆是。不然的話,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成語,又是怎麼總結、創造出來的?每一個成語的背後,都是一段心酸的故事,都有不知多少遭受背刺而冤死的正直靈魂,永遠徘徊在忘川水的另外一側。
眼下四面楚歌的泰蘭忒,說不定,很難脫離得了這種套路。
天曉得日後飛黃騰達了,會怎樣對待她們倆人。別看現在說的無比真摯,又是姐妹相稱,又是掏心掏肺、信誓旦旦的,就差殺雞燒黃紙焚香禱告正式結拜了,可萬一哪天要在政治上依靠孃家人,照樣可以拋下恩怨,予以重用。今天發生的這些衝突與紛爭,小兒科罷了,三兩句話,便可煙消雲散。
自家人嘛!
而梅爾此刻所表的“忠心”,一不小心便會成爲日後的催命符,越是說得多、說得透,越是死得快、死得慘。
所謂“疏不間親”,正是此理。
燾兒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對泰蘭忒說道:“今個可是您的好日子,咱不提這些不高興的了。泰蘭忒,你還沒給我們介紹一下王都呢。”
“說實話,對於您自小生長的這座城市,我們可是好奇的緊。”
“有什麼值得說的,”泰蘭忒哂笑道:“比起咱們帝都來,這本尼菲特城,無非就是個稍微大一點的鎮子,又俗氣又髒亂。不客氣地說,連帝國大多數郡國的縣治,都比它要強上一些。”
帶着“夫家貴人”的應有立場,宮裝麗人刻意貶低着自個的出生地,到底是讓梅爾拉開窗簾,定了定神,開始對着外面的大街,逐一介紹起來。
“這家‘雲雀之家’,其實是賣樂器的,尤以小提琴之類的絃樂器出名,可別光看名字,便錯把它當成是飯店;旁邊的這座‘包豪斯之家’,乃是兩名專事營造的工匠所創,頗爲有名。除了負責給人設計、建造住宅以外,聽說還附帶培訓學徒的功能,居然到現在還沒倒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