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昌德拜訪萬曉陽的那個早晨, 當他得知原來他的秘密在她心裡如同空氣一般時,他渾身輕鬆地準備打道回府了。在他站起身準備出門時, 萬曉陽不捨地說:“就走, 那你幹什麼來了?”
一句“幹什麼來了?”把他問懞了, 於是重又坐下。像想起了什麼似地說: “唉, 你以後不要‘傻哥’、‘傻哥’地叫, 這是在工廠裡, 影響不好。”
“不叫了, 昨天還叫出一檔子事來, 現在我們算同事, 那我叫你同志吧, 我聽我師傅說你姓文, 那就叫文同志吧。” 她想起了這個大衆化的、又帶點崇高意味的稱呼:“同志”, 在戰爭年代一聲“同志”可以劃清敵友, 解放後, 在她生活過的那個年代, 這“同志”簡直就是好人的代名詞。 從小, 除了那些可以從年齡上認定爲爺爺、奶奶、大叔、大嬸、伯伯、阿姨以外, 對一般穿戴很體面、看起來像幹部模樣、或是不認識而又有意取悅對方時, 一般都稱其爲“同志”。
“什麼, 你叫我什麼? 同志? 要是你爸這個大幹部喊吾一聲“同志” 吾會感到老榮幸, 儂個小囡, 吾同儂同什麼‘志’, ”不知道是無意流露還是有意炫耀, 文昌德說話中有時會夾着那麼一、兩個上海字眼, 像香港人說話時常常會拽出幾個洋文一樣, 現在, 他心情空前的好, 所以在調侃中又拽出那麼幾句。
“這“同志”可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纔開口叫的喲! 你長得白白淨淨, 戴副眼鏡, 褲線筆直、皮鞋錚亮, 挺斯文的樣子, 這就是一個標準的同志模樣嘛!” 她顯出很認真的樣子, 稍停又說: “那你說, 不叫同志叫什麼, 總不會是讓我叫你叔叔吧!”
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說:“勿來噻, 勿來噻, 儂拎拎清好勿啦, 吾可還沒結婚呢, 就叫伊叫老特了。儂個小囡, 啥事體也不懂, 今日裡吾要好好同儂說道說道。” 說着他又重新坐下, 身子有意地直了直, 語言也改成了儘可能標準的普通話, 像要開始一段精彩的講演: “告訴你, 叫師傅, 文師傅。”
“我還以爲叫師傅你會不高興呢!”
“爲什麼?”
她延用了從小形成的思維, 那些走街串巷的, 修鞋的、剃頭的、補鍋的, 人們才招呼一聲“師傅”, 總之好像都是些窮困潦倒的人, 所以, 她一般不敢貿然將人冠之於“師傅”, 說: “我們那兒不都是把那些走街串巷的, 修鞋的、剃頭的才叫師傅嘛, 像你這樣的一看就不是他們那種人。” 後面這句不經意溜出的馬屁話倒使他心裡有些舒服。
“不對, 聽着, 小囡。”停了一下, 好像是思考着話頭從何說起, 終於, 他用一種授課的方式,操着一口上海人的塑料普通話開了口: “嚴格的講, ‘師傅’是對有技藝的人的統稱, 也是尊稱, 你想想看, 對那些走街串巷的, 你也可以喊一聲:‘喂, 修鞋的或是剃頭的,’ 是不是當你有求於他, 還希望他給你把活做好的時候才叫聲師傅呢? 你見過有人把收破爛的叫師傅嗎? 一般都是直呼‘收破爛的。’對不對? ”
萬曉陽想想, 是這麼回事, 她點點頭。
“在廠子裡, 書記、主任、科長……, 這是紅頭文件叫出來的, 一般人受用不起, 就這個‘師傅’是靠年頭熬出來的, 凡是比你進廠早的, 你都應該叫師傅。你想想, 我們這種天生與紅頭文件無緣的人, 不就是聽着人叫聲‘師傅’, 心裡舒坦那麼一會兒, 可就是這點樂子還叫你給剝奪了。”
“可我叫苟姐‘師傅’, 她好像不大高興, 說她還沒出徒呢。”
“其實, 你要再叫聲苟師傅, 她就不會火了。”
“爲什麼?” “因你是新來的, 不知道, 告你一聲, 別日後知道了, 覺着她這人好充大, 可你知道了, 只管叫, 沒事。就像明明是副處長, 但當面被呼做處長時多數人都笑納, 而個把人出來很鄭重地那麼糾正一下, 反被人看作是虛僞, ” 說完又做出很神秘的樣子說: “但背後說時這個‘副’字是萬萬省不得的。”
她搖搖頭, 說: “搞不懂。”
“在背後, 人家一是沒必要給你封官, 二是說起事來還容易混淆,比如說馬副處長,你跟別人說話時說成馬處長, 說得人家一頭霧水。”
“好像是這麼回事。”她又點點頭。
得到了認可, 他越發來勁, 接着說:“知道嗎, 人家喜歡的就是這個不好明說, 但希望升級的稱呼。 由稱呼可見一般, 許多事都是這樣, 往往人嘴裡說得和心裡想的是兩回事, 要不然怎麼會有‘言不由衷’這個成語呢。”
“人真的都這麼虛僞嗎?”她又有些迷茫。
“這不是虛僞, 而是人與人交往中的藝術, 你對人家的稱呼表示着你對對方身份的認可, 太高了, 人家會認爲你是挖苦他, 叫低了, 會認爲你瞧不起他, 總之, 要把握一個‘度’。”說到這兒, 他停了一下, 覺着自個用了一個比較時尚的字__“度”, 估計對方不太明白, 於是他又強調說:“這個“度”指的是程度, 要比他實際的身份高那麼一點點, ”說着, 他還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卡成寸把長, 在萬曉陽的眼前晃了晃, 然後又總結似地說: “如果一個人有兩個稱呼時, 就高不就低, 比如, 你學校裡的教導主任, 他也上課, 也可以叫老師, 但你最好還是叫主任他會高興一些。”
“嗯, 是這麼回事。” 這回她肯定地點點頭, 這個, 她在學校裡有體會, 越發覺着文昌德講的在理, 於是她又懷着把探討進行到底的信念, 歪着頭, 眼睛樸閃樸閃地問:“如果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呢?”
“你看過外國電影嗎?” 其實這是他的小資爸爸從小教他的, 他從不在人前提起他, 所以嫁禍於外國電影, 說:“見了一個陌生人, 主人禮貌地伸出手, 同時發話:‘怎麼稱呼?’”
“噢。”她點點頭, 她好像在電影裡見過。
“就說你的苟姐吧, ”殊途同歸, 話頭繞個圈又落在了苟愛琴的身上, 因爲那時, 他的心裡只有她。 “你不要刻板地認爲她還沒有轉正, 還到不了師傅這個級別, 但她總比你進廠早吧? 技術也肯定比你強吧? 當你的師傅還不綽綽有餘? 人家自個說不讓叫, 那是客氣, 也是謙虛, 你知道了, 照叫不誤, 人家心裡還是受用的。”
“還這麼複雜。”萬曉陽想了想, 突然她興奮起來說:“咦, 不過也簡單, 不就是見誰都叫師傅嘛! 反正他們都比我進廠早。”
“那也不一定, 不信, 你到你爸你媽的單位叫叫試試, 人家再不白你兩眼纔怪, 那種地方, 只有看門的、 燒鍋爐的、 打雜掃地的才叫師傅, 在那兒叫老張老李也比叫師傅強。”
但這是在工廠啊, 萬曉陽想, 師傅這個頭銜就應該是頗受廣大人民羣衆喜歡的尊稱了。
誰都渴望親情, 姥姥姥爺隔得遠, 家又被她弄得一團糟, 誰也都喜歡陽光, 現在的萬曉陽, 只有從友情裡去感受溫暖。但她從進廠的第一天就有了一種被排斥的感覺, 她想盡快地和周圍的人融洽起來。
有一種崇拜叫愚蠢, 文昌德的半是調侃, 半是發泄的話, 讓她覺着好像是找着了一把與人溝通的金鑰匙, 她變得熱情主動起來, 見了人老遠就盯着人家的臉, 好像她在那兒等了人家老半天似的, 先用目光把人家鎖住, 等走近了迫不急待地喊一聲“X師傅”, 有的不知姓, 就幹叫一聲“師傅”, 可是當人家應了以後她卻不知下文在哪, 呼後要說啥, 那年頭的標準化問候語是: “吃了沒?” 既是上班時間, 那有沒吃飯就來的;如果是下班了碰上人家往食堂走, 那肯定就是沒吃, 還用問嗎, 如果晚上出來散步, 那也肯定是吃過了, 那有餓着肚子出來瞎轉悠的, 就在她帶着一臉的尷尬還在那兒發愣的當間兒, 人家白她一眼, 過去了。
早晨, 這平房區的人起牀的第一件事都是上檔頭的那個廁所, 人們蓬頭垢面, 如果手裡還提溜個傢什, 見人唯恐避之不及, 可她在這時往往也衝着人家的臉, 不自然地笑笑說: “X師傅, 你也, ”本來她想說:你也上廁所呀。可是這畢竟不像去逛街說:你也上街啊, 那麼順溜, 再說誰能不上廁所呢? 這下面的話她還是嚥了回去 。 但人家不得不停一下, 以爲她有什麼事, 但下面她卻不知該說什麼了, 嘴角不自然地抽動着:總不能也來一句見面語: “吃了沒?” 這不是成心窩囊人嘛!
她永遠掌握不好自己的表情, 還常常是做出的表情與需要的相反, 光看她臉上的表情就讓人挺費思量, 再加上不着調的招呼, 真讓人彆扭。 一天, 她上廁所, 迎面碰上那天在會議室被冷師傅罵了一聲: “你個老流”的向師傅, 她居然叫了一聲“劉師傅”, 搞得向師傅哭笑不得, 楞在那兒,他想說我姓向, 可下面怎麼說,總不能說是因爲我把冷彩蓮抓了一把, 她罵我老**吧, 當時他什麼也沒說, 走了, 可這事他卻沒少跟別人說。
七十年代, 國人的居住條件還是十分的差, 一間屋, 巴掌大塊地方擠着老少幾代人, 除了要解決吃、睡的基本問題非呆在裡面不可, 得空人都願意往外跑, 而且廁所、自來水管等設施全是公用, 人與人之間見面的頻率也特高,於是她這種尷尬的表情一天不知要表演多少次, 她覺着臉上的肌肉都累得發酸,心裡也常常堵着, 而人傢俬底下還說這丫頭腦子缺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