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縱回到武當車馬行,走到後院,便看到蒼嶺南正在院裡飲茶。
一圓桌,一凳,一女旁侍。
夏天縱看到侍候蒼嶺南飲茶的女子,很是意外。那女子居然是夏飛雪。
夏飛雪見夏天縱回來,臉上紅了一紅,用蚊子般的聲音叫了聲:“小爺爺。”
小爺爺?蒼嶺南正端着一碗茶在飲,突然一口噴了出來:“你叫他什麼?”夏飛雪臉色緋紅,咬了咬嘴脣,道:“我叫他小爺爺。”
哈哈哈哈,咳咳。蒼嶺南看夏飛雪一本正經的樣子,再也忍不住,笑得咳了起來。
“行啦,行啦。還真咳上了,有這麼大驚小怪的麼?家族大了,這現象不是很正常麼?”夏天縱嘿嘿乾笑兩聲,走到蒼嶺南對面坐下:“是什麼風把蒼老師吹來了?”
蒼嶺南道:“春日將盡,閒來無事,隨便逛逛。”
夏飛雪給小爺爺添了一杯茶,垂手站在夏天縱身後。
夏天縱道:“春日將盡百花殘,鶯飛燕舞又一夏。傷春惜花,也只有你們文人才有那雅興。”
蒼嶺南微笑道:“我只說春日將盡,何嘗說過春去花敗百般傷憐的話?”
“沒辦法,蒼老師春日將盡四個字一出,所有的書生雅興全在裡面了。”夏天縱笑道:“老師第一次來車馬行這種粗陋之地,可不能怠慢了。飛雪,吩咐廚房準備幾個下酒菜,今晚我陪蒼老師小酌幾杯。”
蒼嶺南搖頭道:“不用不用,我已選好了地方,咱們換一個地方去喝幾杯。”
原來是約自己去喝酒的,也不知道蒼老師哪裡來的這等雅興。
夏天縱帶了飛雪、禿尾巴狗,車馬行準備了兩輛豪華大車,由小桂駕着,沿着獨山大道,西去獨山。
獨山大道,就是夏天縱第一次來南陽城投宿不成,反被巡邏兵罰了一兩銀子的那條主幹道。獨山大道東達書院,北通申伯府,西接獨山,南邊麼,就出南陽城了。
獨山是很小的一座山,山頂只有一座向晚亭,山中搭有幾間小木屋而已。
向晚亭不是一座亭,而是一座酒樓。酒樓不大,只有六層,每層每晚只接待一桌客人。夏天縱跟着蒼嶺南直接上到六層。
“好地方,”夏天縱站在六樓,憑欄俯看南陽城,可以清楚地看到硃紅大宅的申伯府:“好地方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來的。蒼老師,您的身份在這南陽城,可是尊貴得緊啦。”
“哼,說話還是這麼假。”話音未落,有環佩叮叮,屏風後轉出兩位美女來。說話的,正是在南陽書院入學試時,淨跟夏天縱過不去的曼妙妙,旁邊一人,夏天縱在來書院第一天也見過,申國公主,申雲雁。
夏天縱一見兩位公主,心下了然。向晚亭,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來的。向晚亭六樓,更不是一般人可以來的。
夏天縱抱拳行禮:“見過兩位公主。”
曼妙妙哼了一聲,申雲雁微微一擡手,道:“不用客氣。”
雙方客套罷,分賓主落定。
申雲雁是當仁不讓的主人。申雲雁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夏飛雪,此時坐定,纔對夏飛雪道:“這位小妹妹長得好漂亮,請問叫什麼名字呀?”
“她是我小孫女兒,叫夏飛雪。”
申雲雁叫小妹妹,夏天縱叫小孫女兒,氣得曼妙妙又嘟起了小嘴兒,看得蒼嶺南一聲苦笑,申雲雁和夏飛雪都紅了臉,只有夏天縱,若無其事的,開始盯着桌上的菜看。
“嘖嘖,這一道開胃湯,碧綠清澈,看着養眼,聞着沁鼻,想必味道也會不錯。”
申雲雁無奈地搖搖頭,端起一杯酒,道:“華燈初上,第一次請夏公子喝酒,先敬公子一杯。”
夏天縱一飲而盡,笑道:“多謝雁公主美酒,不知道公主有什麼相詢的沒有?”
申雲雁臉色微微一紅,道:“人說夏公子聰明透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也沒別的,就想問問你們幾個,在書院裡的情況。”
夏天縱夾了一塊熊掌給禿尾巴狗,有些不解:“我就見過他一次,公主怎麼就找上我了?”
“白癡”,曼妙妙哼道:“哪怕你只見過半面,雁姐姐也會問你的。”
原來如此!難得的癡情女啊!夏天縱裝着沒聽見,又夾了一塊鱈魚給禿尾巴狗,笑道:“沈烈今天告訴我,我們是朋友了。”
申雲雁的眼光亮了起來,雙手支頰,開始聽夏天縱講故事。
夏天縱看着申雲雁,揶揄地笑道:“雁公主,我可沒長故事講給你聽。不過,有一件事,你應該很高興,沈兄應該找到了自己練功的方向。”
申雲雁被夏天縱取笑,面色又是一紅,但接着聽到沈烈找到了自己的練功方向,果然很高興,以袖半掩,連喝了兩杯。
“你也講講自己吧。”蒼嶺南看了一眼曼妙妙,提醒夏天縱道。
“我有什麼好講的?哈哈,等等,我還是講講吧,也要對得起今晚的佳餚美酒不是?”
夏天縱站起身來,走到欄杆邊,看着南陽城裡璀璨的燈火,道:“我很拽地進了書院,很拽地打敗了代沫,不是很拽地收拾了尉遲炫,然後遇到了一把巨劍。”
“結果,我被那把巨劍一劍劈下了南山。”
“咯咯,原來被人很拽地劈下了南山。”曼妙妙掩嘴大笑。
“對啊,現在被人很拽地譏笑。”夏天縱看着獨山下的夜景,感嘆道:“下山之時,遇到了沈兄,兩人一同聽了一首曲子。沈兄找到了他的方向,而我,只領會到了一縷孤獨。只是面對這南陽城,面對這燈火下的人間萬象,無限熱鬧,又哪裡能體會到孤獨的意境?”
申雲雁大眼眨了眨:“先不說你的孤獨,我很好奇,那個奏曲的是誰?”
“褒家四小姐”,夏天縱走回桌邊,接着道:“兩位公主是不會有孤獨的感覺的,蒼老師,可能教我?”
蒼嶺南想了一想,道:“我不能,但我想,有一人可能會給你幫助。”
“誰?”
“誰?”
“誰?”
除了夏飛雪和禿尾巴狗,其他三人,幾乎同時問道。
“呵呵,那個掃地的老頭。”蒼嶺南說了一個只有夏天縱知道的人。
那個掃地的老頭,那個城外莊院裡的老蒼頭?夏天縱想了一想,點頭道:“我想見他,可以麼?”
“現在還不可以”,蒼嶺南帶着一絲苦笑,說道:“不過他想見你的話,還是可以的。”
“那要看緣分了。既然如此,那便暫且放下,來來來,我敬大家一杯。”
幾人推杯換盞,慢慢地談得興起,直談到夜露掛滿樹梢,纔出了向晚亭,互相告辭。
曼妙妙猶豫了半晌,終於在登車前湊到夏天縱身邊,低聲說了句:“不要出城”,然後匆匆走了。
不要出城麼?夏天縱不爲這句話驚訝,而是因爲曼妙妙會這樣告訴自己而驚訝。
夏天縱從來沒把南陽城當成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所以曼妙妙這句話,對夏天縱來說,沒有特別的意義。夏天縱揉了揉微醉的額頭,上車回家。
小桂趕着馬車,走在安靜的獨山大道上。
夜已深,大周的百姓,也沒那麼多夜生活。獨山大道上,只有車輪轆轆聲。
馬車從獨山下來,駛過夏天縱第一次來時坐騎拉了一泡屎尿的街角,駛過拒絕他留宿的客棧,突然停了下來。
空空的大道上,站着一個老蒼頭。
夏天縱看着那個老蒼頭,眼睛亮了起來。蒼老師動作很快啊,這就把老人家請來了。
老蒼頭只是一個老僕的身份,但夏天縱從來沒把他當成老僕人。
老蒼頭沒有看駛來的馬車,略爲佝僂的身子,半隱在黑暗裡,拖着一把大掃把,沙沙地掃着大街。
夜深人靜,一個佝僂的老蒼頭,孤伶伶地,在寬闊的大街上,彷彿要黑暗吞沒,但他就在那時隱時滅的微弱燈光裡,用粗陋的掃把,頑強地掃出那一絲絲沙沙的聲音。
這個場景,孤獨得有些淒涼。
我懂了。夏天縱彷彿又看到了那把巨劍,在神曲高貴冷漠的俯視下,孤獨的遊蕩。
夏天縱取出天隕長弓,沖天便是一箭。
這一箭,不帶風聲,沒有厲嘯,但瞬間破了夜空,撕開雲層,沒入蒼穹。
這一箭,沒有家,沒有方向。
這一箭,不會回來。
夏天縱收弓,再看時,獨山大道上空空如也,老蒼頭不知何時,已經去了。
南陽城外,蒼嶺南迎着老蒼頭,恭敬地道:“叔祖,他可悟了?”
老蒼頭淡淡地道:“他只需要點一下,哪有不悟的道理?”
蒼嶺南道:“依叔祖看,他所悟之招式,威力如何?”
老蒼頭道:“無法評估。從來只有從神曲裡悟出的招式,還沒出現過對抗神曲的招式。”
蒼嶺南道:“叔祖的意思,夏天縱另外還從神曲裡悟有招式?”
老蒼頭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夏天縱心裡,就沒有敬畏這兩個字。”
“那又如何?”
老蒼頭臉色一沉,道:“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無論是誰,無論對什麼,心裡總要保持必要的敬畏。”
蒼嶺南心裡替夏天縱默哀,在申伯對書院下封殺令後,又一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人物,向他關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