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海運與長江河運的“丁”字形交匯處,嵊泗列島的最北面,有一終年雲霧繚繞的海島,名曰花鳥島。該島形如展翅海燕,上有遠東第一大燈塔,下有據說直達海底的雲霧洞;島上林壑秀美,花草豐茂,以往是人們外出度假野營的不二之選。
花鳥島孤懸海外,地理位置優越,渡輪是唯一進出登島的渠道。疫情爆發之際正值酷暑,很多人難耐炎熱登島避暑,堪堪躲過病毒大爆發的第一波狂潮,僥倖留住了性命。然而好景不長,花鳥島作爲旅遊區,雖然草木秀美,但物資並不充沛,尤其當通訊和電力中斷以後,倖免於難的人們終於開始躁動不安了。
於城市中不幸身死的人來說,海島遊客是幸運的,他們躲過了風頭,身處沒有行屍威脅的海島,只要齊心協力,存活下去並不是難事。唯一的問題無外乎淡水,但前期電力並未終止供應,海水淡化設備已然在運作,或許不夠千餘人長期生活用度,但短期燃眉之急完全可以解決。登島絕大多數是年富力強的年輕人,這些人如果擰成一股繩,足以在海島上建立一個安全的生存區。
但現實是殘酷的,他們太幸運了,幸運的沒有見過死亡,沒有見過冰冷的屍體再度睜眼,沒有見過活人被活死人一口一口生吞活剝。所以,當電力和通訊中斷,這些人無法繼續瞭解陸地上的消息時,他們坐不住了。人羣中總有第一個崩潰的,而這種崩潰情緒會傳染,一片蔓延一片,就像大壩潰堤,眨眼之間就能沖垮絕大多數人的防線。
人們紛紛要求開船,要求回到陸地,因爲島上的資源不夠;因爲陸地上有他們的親人、朋友。
花鳥島原住民不多,因爲淡水匱乏的緣故,早年原住民就開始逐漸遷往舟山周邊的居住島。後來花鳥島開發旅遊業,進駐景區維護工作人員,並開始進行大面積綠化和景點修繕。這一些列動作之後,原住民又少了大半,這些幾輩子靠海吃飯的漁民拿着祖祖輩輩居住的棚屋換來的錢離開了故地,最後死在了踏足不久的陸地。所以,當時的花鳥島上,除了海島遊客,剩下的就是原住民和景區的工作人員。
遊客佔了大頭,當時沒趕上黃金週,全部遊客不過寥寥千人,執意要走的話,兩艘渡輪就能給輕鬆送出去。海島景區管理人召開了大會,徵詢了所有人的意見,最終點頭同意開船。渡輪公司的人早就按捺不住想要離開,意見統一以後不再磨蹭,兩艘渡輪加滿了燃油,搭載着海島遊客、景區工作人員以及部分原住民就此離開。
偌大的一座海島,從開船之後便陷入了沉寂,人聲鼎沸消弭於耳,一切都歸於平靜,選擇留下的少數遊客和原住民均分了剩餘物資,就這麼在島上住了下來。他們在等,等離開的船帶着部隊來解救他們,或者等死亡先來一步。
山中無歲月,海島上的日子也差不多,尤其是淡水嚴重匱乏,更讓留下的人感到絕望。
一個月過去了,船沒回來,水還剩一大半。
三個月過去了,船沒回來,水還剩一小半。
五個月過去了,船沒回來,水沒了。
這難熬的三個多月裡,先後有六人死於藥物短缺,另有九人試圖前往臨近海島求援,出海之後再沒回來。渡輪還有一艘,但卻沒有駕駛員,原住民男女老幼攏共有六十多人,加上游客不過百。吃不是問題,花鳥島本就海產豐富,有原住民在,暫時餓不死,唯獨淡水是個大麻煩。花鳥島沒有淡水,海水淡化設備沒電玩兒不轉,人工蒸餾法弄不出可以飲用淡水。好在海島上植被豐富,雖然少雨,不過至少可以收集露水。這個方法雖然慢,但總好過活活渴死。
就這樣,幾十號人又堅持了近一個月,終於在某天清晨盼來了破浪而來的海船!
起初,望風的人還以爲是海市蜃樓,畢竟已經過去了小半年,他們早已不抱希望,絕大多數人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準備。冷不丁出現幾艘齊頭並進的海船,人們都有些蒙圈,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男女老幼聚集在燈塔處,踏上瞭望的人用望遠鏡看了又看,直到海船靠岸下錨,這才確定自己不是做夢,真的有船來了!
海島餘生的倖存者們欣喜若狂,哭號歡叫着奔赴碼頭,帶着近乎虔誠的願景去迎接大救星……然而,從船上下來的並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營救部隊。
一共兩艘船,一艘超級龐大的油輪,一艘略顯苗條的軍艦。兩艘船不像是爲救援,更像是逃難。船身上依稀可見觸目驚心的焦黑,那是大火焚燒過後留下的印記,船體上下均有不同程度的損壞,看起來,它們能夠抵達海岸已經是奇蹟。
船上的人很多,有軍人,也有平民,平民佔據了大多數。軍人下船開路,帶着平民沉默而有序的步入碼頭。這些人大多臉色漠然,神情沒有欣喜,也沒有悲慟,更多的是麻木。海島倖存者們愣愣地看着烏央烏央的人羣,心底最後的僥倖也摔得粉碎。
之後的事情乏善可陳,軍艦下來許多看起來地位較高的人,士兵簇擁在他們身後,儼然一副微服私訪的架勢。有軍官模樣的人過來和海島倖存者進行了交涉,短暫的交談過後,海島倖存者們木然帶着千餘人的逃難隊伍返回了居住地,兩撥難民齊聚一處,大眼瞪小眼的景象別提有多壯觀。
經過短暫的安置休整,沉寂半年的海島再次熱鬧了起來。海島倖存者們訝異於這些人情緒轉換之快,同時也慶幸自己沒有放棄,終於等來了生存下去的機會。誠然,這幫人不是營救難民的部隊,他們自己就是逃荒來的,但是這批人與原住民不同,對於登上一座沒有淡水的海島這件事,這些人並不沮喪;相反,當他們獲悉此地沒有行屍肆虐過,並且海岸還停靠着一艘有着燃油的渡輪時,人羣立馬進入出一種過大年般的喜慶狀態。
士兵們從大船上卸下許多貨物,有帳篷、衣服、藥品、食物……還有清水。千餘人井然有序的領取物資供應,然後三五成羣折騰起自己的住處,中間沒有混亂,也沒有爭搶,彷彿進行過無數次排練一般,迅速、有序、高效。這幫人很大方,沒有把海島倖存者們晾在一邊,而是給了他們相同的待遇,海島倖存者們熱淚盈眶,恨不得剖心挖肝以表自己一片赤膽忠心,生怕這幫人只是臨時施捨這一頓。
入夜時分,在大兵哥們的幫助下,花鳥島燃起了簇簇篝火,千餘難民齊聚一堂,雖然沒有載歌載舞,但迴盪在山林間的歡聲笑語足以說明一切。海島倖存者們終於知曉,原來這些人竟是臨時政府;原來那幾個看着儀態不凡的人確實是大人物;原來他們有四艘船、兩千多號人;原來他們在海上遭遇了空襲;原來已經有一大半的人葬身海底;原來他們的目的地不是這裡,而是一個有着淡水和住房的海島;原來他們的船沒法再開了,需要徵用渡輪……
這麼多的“原來”匯成了三個字:“有救了。”
海島倖存者們老淚縱橫:“終於等到你,還好沒放棄。”
後半夜,火光黯淡下去,人聲也不再鼎沸,情緒大起大落的人們終於可以在堅實的土地上睡個安穩覺了。此起彼伏的鼾聲響徹寒夜,就連值夜崗的戰士們臉上都掛上了幾分柔和之意,海風拂過山林,沙沙輕響伴着蟲鳴鳥唱,活脫脫的世外桃源景象。
曾雅東站在花鳥燈塔之上,望着遠處黑沉沉的海面,目光中帶着一抹淡淡的哀愁;小麥坐在一旁的軟榻上,和值崗大兵哥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什麼。值崗的戰士是邵山的兵,照顧她倆自然責無旁貸,曾雅東說她想登塔散散心,大兵哥沒二話,大手一揮便放行。
此刻的海面看起來異常平靜,就像一汪沉寂的死水,海水之下翻卷着暗流,遊動着數不清的幽魂。曾雅東擡頭看了看天際,距離天亮還有四個小時,晨光破曉之後就是第四天了,離開新廈洋號的第四天。
出海當日,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隊武裝直升機,沒有任何徵兆,天空中的機羣發動了一波襲擊。兩艘護衛艦在空襲中沉沒,新埔洋和另一艘軍艦逃出生天,但也損失慘重。人員大量死亡、航道被迫偏離、船上儀器設備不同程度損壞、油艙破損燃油泄漏……新埔洋號和另一艘軍艦在海上漂流了三天,沒人知道終點在哪裡,絕望的氣氛席捲全船,就連意志堅定的大兵哥們都已經失去了信心。幸運的是,最終人們還是活着踏上了陸地,並且柳暗花明又一村,似乎再次燃起了新的希望。
所謂“希望”是因人而異的,至少對於曾雅東來說,同伴們的死活要比有淡水河住房的海島更加牽動心絃。
新埔洋號出海兩小時後遭到襲擊,那是不是意味着新廈洋已經在兩小時前傾覆海底?新埔洋起碼還能全速逃離,新廈洋呢?曾雅東不敢細想,那艘船上還有七百多人,還有邵山,還有金博……
新廈洋不光在等新埔洋折返接應,它還在等候姜河和宋瑤,如果新廈洋已然沉入海底,那遠在首都的兩個人……
曾雅東感到有些頭痛,海風凜冽,長髮飛揚,目光連濃霧都無法穿透,更別說去遙望未來。
夜色深沉,燈塔瞭望窗前的火把被風吹得嗚嗚作響,閃動地火苗將地上的影子撕扯扭曲,揉弄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像出默劇,無聲演繹着一幕幕悲喜。
小麥躺在軟榻上睡着了,小姑娘神經緊繃了幾天,今夜總算可以安睡。兵哥哥脫下軍大衣給她蓋上,示意曾雅東累了也去歇息,他一個守着就好。曾雅東淺笑謝過,挨着小麥躺下,小姑娘睡得很香,翻了個身,抱住了曾雅東的胳膊。
曾雅東莞爾笑笑,撩開小麥臉上的髮絲,冷不丁想起她們剛到渤海灣港口時的情景,目光不由自主又飄向窗外。那時,小麥說大家東奔西走這麼久,也沒有拍張照片作紀念,大家當時都挺遺憾的樣子。似乎金博當時找到了一個相機,可惜等他回來的時候,幾個人又散開了。
“如果還有機會,可一定別再忘記。”曾雅東輕聲低語了一句,睡夢中的小麥似乎聽到了她的話,小腦袋往她懷裡拱了拱,嘴裡還呢喃着什麼。
站在瞭望窗前的大兵哥疑惑的扭過頭,看到曾雅東親了親小姑娘的腦門兒,摟着她翻身睡去。兵哥哥抿嘴笑了笑,暗道一聲‘小丫頭’,轉過身繼續守望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