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沒法治了?”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舒言的聲音都在發顫。
從他第一次留意到安青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年,其中安青跟了他五年,從十歲開始。
軍醫跪倒在舒言身前,瑟瑟發抖,“他中毒已深,而且毒性很怪異,實在是……”
這個軍醫是從前靖遠軍中的老軍醫了,處理傷勢熟練無比,解起毒來雖談不上多擅長卻也有些造詣,他都說不行了,其餘那些隨軍醫師更是指望不上。
如果現在已經在金鑾大殿之上,地上正跪着的是那羣吃着官俸的御醫,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
舒言闔上眼,片刻後又睜開,擡腳繞過地上的軍醫,向內走去。
“殿下,你不能進。”孤狼上前道,“這裡醫師們會處理,您請先回吧。”
處理什麼?
戰場上死過太多人,所謂的“處理”,就是拿塊皮革甚至只是一塊布,將人包上,然後挖個坑埋了。
舒言瞪向孤狼,“你也要攔我?”再走進一步,卻感到衣袖被身後之人抓住,回頭一望,竟然蒲萱。
“你現在這條命,你以爲還只是你一個人的嗎?”蒲萱道,“還是我過去看吧。”
“……”
“如果我有個什麼意外,剛好,你也不需要苦惱該用什麼理由先娶他人了。”蒲萱說着鬆開了舒言衣袖的,然後朝身後東柏遞了個眼色,接着大跨步向暗室內走去。
東柏收到了她的眼色,站在原處沒有動,至於其他人,衝出來想攔她的自然也有,只不過都被她一腳踹開了。
——光這個氣勢,舒言就自愧不如。
何況蒲萱不是舒言,在被她踹過幾次之後,其餘人也懶得攔她了,反正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既然舒言沒有阻攔她的意思,那麼她死了也沒什麼。
蒲萱走到安青身前,首先沒有伸手去碰,而是俯身湊進嗅了嗅,而後開口道,“相思子、萬年青、海芒……還有毒龍草?”
這幾個詞舒言聽着沒什麼反應,地上的軍醫卻很震驚,“小姐居然精通毒物?”
“談不上精通,只不過興致使然,以前曾在家中有過涉獵。”蒲萱起身,望向舒言道,“你不用再站在這了,他沒救了。”
舒言怔了怔,沒說話。
“你手下的這些醫師們不敢告訴你,我就實話實說了吧。”蒲萱偏着頭,擡起手掰着手指數着,“單就我剛纔報的那一串,隨便中一種就會沒救,他居然全中了,另外還有其他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更別提這些還全部混在一起。別說他們,就是神醫再世也治不了。”
她說得太直接,舒言隱隱有些惱怒,“你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蒲萱道,“另外,你現在是不是覺得頭已經有些暈了?我也一樣,這應該是其中某種毒的效果。”她說着走得離安青遠了一些,“幸好我剛纔沒有碰到他……看他現在的膚色,表面應該也帶着毒,萬一不小心碰到了,還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蒲萱這話一說,舒言的神色還沒怎麼改變,但其餘人都緊張了起來。
舒言對安青的重視大家都看到了眼裡,但是安青現在已經是鐵板釘釘的沒救了。
因爲一個死人,而讓一個正站在造反事業頂峰的領導者陷入危險之中?不行,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
“殿下,請回吧!”在場衆人紛紛開口勸道。
其實舒言在聽到蒲萱的話之後,心中也很悵然,但人一熱血起來就容易不管不顧,硬是不肯走。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放一把火,把這兒給燒了。”蒲萱又說,“另外,之前有人碰過他嗎?如果有的話,最好也一起燒了。”
衆人又都打了個哆嗦:這女人太狠了。
同時他們也都很佩服蒲萱的勇氣:在一個造反領袖面前,居然什麼都敢說,而且這個造反領袖目前爲止的表現還相當六親不認鐵血無情。
聞言,舒言沉默了許久,緊握着拳,往周遭衆人望了一圈,開口卻只說了兩個字:“讓開。”
算計了這麼多,經歷了這麼多,起兵了這麼久,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只會面露微笑的言末安,一言一句之中已經有了難以言喻的威嚴與壓迫。
只是有些東西,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
如果能在這個時候乾脆地回頭,乾脆地放手,是不是會更好?
爲什麼還不肯回頭?只是因爲還不想失去而已——然而,就算現在不失去,又還能保留多久?
舒言望着仍舊死死擋在他正前方的孤狼,開口道,“讓開。”
“殿下。”孤狼鞠了一躬,“請恕我犯上之罪。”
舒言一愣,還未答話,便感到腹上一痛,孤狼竟直接揍了他一拳。
然後孤狼迅速擡起右手,用手側猛擊向舒言的後頸,一擊將他直接敲暈。
接着孤狼將舒言抗在肩上,鎮定自若地命令洞中衆人趕快退出去,找材料準備點火。
一如既往地豪邁,將洞中衆人都嚇了一跳——他們此時的神情,都已經不是單純“震驚”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誰說蒲萱膽大來着?最大膽的明明就是他們將軍!
舒言一定要造反。
和軍一定要勝利。
就好像孤狼一定要手刃太子。
早在起兵的那一刻,舒言的命便已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已經承載了太多人的理想、信念、執着、仇恨甚至是性命。
由不得他任性。
哪怕他醒來以後會暴怒,會殺掉孤狼,甚至會下令將有關人士全部殺死,這些都是他的自由。
他唯一左右不了的,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你也快些走吧。”孤狼向蒲萱道。
蒲萱苦笑道,“你們先走,我還想在這裡多待一會。”說罷蒲萱頓了頓,沉默了片刻,接着再度走到安青身旁,竟伸手觸碰到安青的臉頰,在他臉上撫摸。
“你……”望見蒲萱的舉動,孤狼很震驚。
安青現在不能碰,碰過安青的人需要被燒掉——蒲萱之前是這麼說的。
“拜託了……”蒲萱跪在地面,將仍在暈迷中的安青擡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用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身體,蒲萱的身軀突然開始輕顫,聲音中似乎有強忍着的哭腔,“就讓我再多待一會兒吧……和他……再多待一會……”
她這個舉動的意味太明顯,在場衆人瞬時呆滯了,包括正站在通道內的東柏,簡直就像被雷劈了似地。
重量級八卦!猛料啊!
衆人皆知蒲萱是舒言的未過門的妻子,衆人也皆知蒲萱一直不願意嫁給舒言,箇中緣由,衆人現在終於也知道了!
安青現年十五歲,理論上而言是有點小,但蒲萱也只有十六歲嘛,兩人基本上算是同齡,舒言看上去又很忙很沒時間去陪女人,安青又經常藉着舒言的名義去找蒲萱,於是……孤男寡女、郎情妾意、乾柴烈火……這麼有可能的事情,他們怎麼就早沒有想到!
居然被自己最看中的手下挖了牆角,衆人都爲舒言掬了一把同情淚。
但是蒲萱現在的意思,莫非是想要殉情?
蒲萱又擡起頭,再度望向剛被雷劈過的孤狼,眼眶紅紅的。
孤狼不禁後退了一步,頓感語塞,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要節哀順變,自己多保重啊。”
姦夫□□是需要浸豬籠的,但是安青已經死了——呃,雖然其實還有口氣,不過已經可以被當成死人了——蒲萱之前的表現又可圈可點,實乃成功將舒言隔絕到危險之外的第一功臣,也算是有情有義,何況蒲萱其實還沒有過舒言的門。
所以現在衆人看蒲萱的目光,還是以同情居多。
“拜託了。”蒲萱又用微顫着的聲音說道,“一會就好……我、我馬上就會沒事了……一會就好!請讓我……和他……單獨待一會……”
蒲萱這神情着實是可憐兮兮,聲色着實是悽慘無比,令人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衆人都感到心中有點軟了。
孤狼和他們認識得更久一些,心軟得也自然更嚴重一些。
半晌之後,孤狼終於嘆出一口氣,向蒲萱道,“你多保重。”然後向着衆人一招手,衆人便都跟着她走了。
等東柏從震驚中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落在了隊伍的最後,趕緊擡腳跟着他們出洞。
剛走出兩步,東柏便感到後腦勺一痛,回頭一看,蒲萱正一手抓着一把石子,一手對着東柏向回招手。
東柏疑惑,又回頭走向蒲萱,剛走到蒲萱身旁,蒲萱就將一把石頭全部朝東柏腦門砸去。
“我費了這麼大勁才支開他們,你走個頭啊!”蒲萱很憤慨。
東柏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愣愣地看着蒲萱道,“假的?”
“廢話。”蒲萱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東柏,“看到了沒?我這才叫忽悠,你多學着點。”
東柏慚愧了片刻,又問道,“都是假的?”
蒲萱擡眼瞪他,“你以爲什麼是真的?”
“你之前說神醫再世都治不了……”
“假的。”
“你之前說不能碰,最好的辦法是燒掉……”
“假的。”
“你之前說想和他單獨待……”
“要單獨待着,我還叫你回來幹什麼?”蒲萱將安青從自己大腿上擡起來,“趕快把他拖出去。”
這一擡,蒲萱才發現自己的大腿早已被血水給浸透了。
紅黑紅黑的血跡,沁在衣物上甚是可怖。
蒲萱一愣,將安青翻過身一看,望着他背上的那道傷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就這樣拖出去,他會直接死在路上吧?”東柏道。
“你去找個擔架來。”
“擔架?這裡哪來的擔架?”
“找不到就自己做。”
“……要怎麼做?”
“自己想!”蒲萱暴躁了,“連個擔架都不會做?你在二十一世紀都是白活的嗎?你這樣也算是穿越人士?別丟臉了!”
蒲萱雖然一直很暴躁,但很少對東柏這麼暴躁。
只是毒的話,雖然非常麻煩,但還談不上治不了,安青的包裹就遺落在地上,以她的水準足夠找出正確的解藥。
所以她纔會演出那一場戲,說出那些話,然而在場的醫師沒有一個站出來反駁她的那些鬼話——這讓她堅信,只有將安青從舒言身邊帶走,纔會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如果再加上這些傷……
東柏默默地聽完蒲萱的那些訓話,沉默片刻,開口問道,“你真能救他?”
“……我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