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安青可以自己動彈以來,蒲萱和東柏就沒再像最開始那樣每時每刻地盯着。
等蒲萱補完了眠,又在屋外晃盪了幾圈,呼吸了足夠的新鮮空氣,纔再度回到屋中去看安青。
一推開房門,便見安青正默默地倚靠着牆壁坐在牀上,低垂着頭,微閉着眼緊咬着脣,但這副神情只是轉瞬即逝,安青迅速便扭開頭想要避過蒲萱的視線,頓了片刻,又擡起頭望向她道,“你最近看起來很清閒嘛。”
“還好。”蒲萱道,“如果不用照顧你,我還能再清閒一百倍。”
安青輕嘖了一聲,笑道,“這可真是麻煩你了,不過我可沒錢付醫藥費。”
語氣和神情依舊如往常那般惹人厭。
之前那一瞬間的黯然,就好像只是錯覺一樣。
蒲萱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道,“……不要勉強。”
“只是坐一會而已,沒關係。”安青擡起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腰,“最近硬朗了不少,不過剛纔試着站了站,腿還是有些軟。”
“我不是指這個。”
“說來這些天我好像一直沒吃過葷菜,喝粥都喝膩味了。”
“……”
“你不考慮往粥里加點肉絲?肉末也行啊,至少也滴點油吧。”
“這話找東柏說去。”蒲萱突然面色一寒,“我沒錢,錢全被他捏着在!”
安青盯着蒲萱看了一會,然後移開視線搖着頭,口中還“嘖嘖”發着聲,滿臉的嘲諷之色。
這副姿態實在是很容易點燃人的怒火,蒲萱花了好一會才抑制住虐待傷患的衝動,開口道,“嘖什麼嘖,你一個吃白食的居然還敢提這麼多要求!”
安青聳肩,斜眼看着窗外,用視線將蒲萱完全無視。
東柏再度從城鎮購物歸來,剛進門便看到蒲萱正在廳中很鬱憤地捶着桌面。
“太可惡了!”蒲萱邊捶着桌面邊嚷嚷,“居然一醒就這麼可惡!居然剛能起身就這麼可惡!居然還不能下地就這麼可惡!果然還是暈着的時候比較可愛……”
東柏不明所以,“怎麼了?”
蒲萱道,“我現在想再把他敲暈,最好能再讓他躺上十天半個月,不,最好能躺上半年!”
東柏打了個寒顫,“你千萬別衝動。”
“對了,東柏啊……”蒲萱停止了敲桌,擡起頭道,“我已經很久沒吃過葷菜了。”
“……”
“你不覺得你的理財方式實在是節儉過分了嗎。”蒲萱磨着牙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餓其體膚,勞其心志……”
蒲萱面無表情地打斷了東柏的話,“安青剛剛和我抱怨了伙食待遇問題,你可以進去試着把這段話和他說一遍。”
於是東柏去了。
安青面無表情地聽他將這段話說完,然後很簡潔地迴應了一個字——“滾。”
東柏很受傷。
第二天幾人的飯菜中便多了肉類。
安青繼續鄙視蒲萱。
“臭小子。”蒲萱咆哮,“你以爲這些天都是誰在努力爲你保命,都是誰沒日沒夜地守在你身邊照顧你!”
“你們大可以不用管我。”安青回這句話的時候,正將右手撐在牀沿上,雙腳落在地面努力地嘗試着站立,但僅僅片刻之後便又重新軟到了牀上,不住喘着氣。
他一直沒有用過左手,也一直沒有說過任何一句有關左臂的話,一直避免做出任何需要用到左臂的舉動,表現得自然至極、滴水不漏,東柏甚至至今還沒有發覺他的這處不對勁。
蒲萱哼哼了兩聲,“不管你?你想得倒美。”
安青擡頭望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右手又使了力,再度支撐起身體,顫顫巍巍地站着。
“不要再逞強了。”蒲萱又道。
“……我沒事。”
安青能獨自撐着木杖在地上走,是在他被俘後的第十三天,被蒲萱救出後的第十二天,比蒲萱原本最樂觀的估計還要快上整整三天。
安青在屋中走了一圈,累的氣喘吁吁,尋了個椅子坐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不錯不錯。”蒲萱在一旁拍掌道,“堅持努力,勝利就在前方!你馬上就可以脫離累贅的行列,正式變成一個吃白飯的了。”
安青斜了她一眼,“原來我以前還只是個替補吃白飯的?”
蒲萱笑。
東柏在一旁道,“不,你以前吃過的白飯可以忽略不計,主要是個用白藥的。那些藥可貴了……”
蒲萱大笑。
安青撇了撇嘴角,開口問道,“現在這是哪裡?”
“這地方嗎?”蒲萱止住笑聲,答道,“延州的一個小村子裡,離孟城不很遠。”
東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安青搖頭未答。
過了一會兒,安青又問,“言子呢?”
東柏沉默。
蒲萱沉默。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能獲救已是幸運,然而一睜眼便發現身邊的人只剩蒲萱和東柏,安青自然會心有疑惑。
只是重傷纏身,再疑惑也沒有用,因此安青從未多問過。
此時見他們都沉默不答,安青也沒再追問,只是視線在兩人間移來換去,默默等待着他們的迴應。
片刻之後,還是東柏最先忍不住開口,“他……”
“他打到巾州去了。”蒲萱打斷東柏的話,答道,“十多天前他就去了兗州,區區十天已經打下了兗州,馬不停蹄的。”
全邛蒼國十三個州,其中西面數州都較大,一旦再打下巾州,舒言便可說是已經佔據了半壁江山。
十多天前,大概也就是安青剛剛獲救或者還未獲救的時候。
安青垂下眼簾,神色卻未大變,只淡淡問道,“是嗎?”
“他打下這延州的時候更快,僅僅用了兩天不到,大部分時間倒是都耗費在了路上。”蒲萱輕笑了聲,又道,“只是他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身中劇毒,軍醫們都說你已經治不了,他便真信了你已經治不了,轉頭就走了。”
所謂顛倒黑白,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丟下你不管,立馬就去了兗州。”蒲萱繼續開口道。
“蒲萱!”這聲喝止是東柏發出的,他越聽越心驚,忍不住道,“你這樣說,實在是……”
蒲萱扭頭看向他,“我說的都是事實。”然後再度將視線移到了安青身上。
安青的神色卻依舊沒有大變,只是靜靜地聽着蒲萱將話說完,垂着眼簾沉默了半晌,然後道,“不會。”
“怎麼不會。”蒲萱笑道,“他現在手下一堆,難道還會缺你一個人不成?”
“言子不是那種人。”
蒲萱又笑了一聲,“你知道他是哪種人?”
安青擡起頭,望着蒲萱道,“他是哪種人,我當然知道。”
“……”
“你是哪種人,我也知道。”
蒲萱咬牙瞪着他,“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安青迎着她的視線道,“如果真的是他丟下我不管,你不可能就這樣把這種事情告訴我,你不忍心。”
蒲萱聞言一愣,沉默下來,只是將牙咬得更緊了一些。
“這些天,多謝你們的照料。”安青又道。
“多謝照料?”蒲萱冷笑道,“你要謝我們的,只是我們這些天的照料?”
能從安青口中聽到一個“謝”字,其實已是不易。
“從這兒到巾州,就算騎馬也要好些天吧,你現在能騎馬嗎?你現在連走路都還不順!”蒲萱喊道,“要是半路上下雪了怎麼辦?我費了這麼大力氣救你,可不能讓你死在路上。”
“蒲萱……”東柏伸手拉了她一把,“少說點吧。”
蒲萱甩開東柏的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有分寸。”
然而,蒲萱喊出這些話,便是因爲她已經慌了。
安青醒來之後會想要走,這是蒲萱一早就算到了的事情,要怎麼留下他,也是蒲萱一直都在思考的事情,如果無法說服他放棄想走的打算,那就綁住他的雙腳,看他能怎麼走。
無論如何,不能放他走。
“不,你誤會了。”安青卻道,“我沒打算去找他,只是覺得該謝你們一聲而已。”
蒲萱又是一愣。
安青道,“你說得對,他現在手下一堆,本就不缺我一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依舊如常,就好像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
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蒲萱這才發現,安青是真的變了,雖然看起來還和從前一樣,雖然該惹人厭的地方還是一樣的惹人厭,但是他心底的某些地方,真的變了。
那份狂妄自大的自豪,那份不可一世的驕傲,甚至那份自以爲是的倔強,居然都已經不見了。
又或者,就算是之前的那些惹人厭,也只是他現在的僞裝而已。
安青撐着木杖,再度站起身。
他左臂的不自然,在走路的時候,才越發明顯起來。
“你……”東柏欲言又止,時至今日他已經可以看出這份不自然,只是另兩人都對這件事情閉口不提,東柏不想由自己去突兀地捅破這層紙。
然而紙總是會破的。
安青聽到了東柏的聲音,卻是擡頭看向蒲萱,開口問道,“治不好了,是嗎?”
蒲萱抿着脣,沉默了許久,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或許還可以治得好,也或許已經治不了了。
“好好治,假以時日,或許能好。”蒲萱又道。
有希望,只是這希望太飄渺,就算能一直堅持治下去,也只是一句“或許”而已。
這種希望,還不如不要有的好。
“我想截掉這段手臂。”安青道,“反正已經沒知覺了,還是砍掉比較好吧。”
蒲萱怔怔地看着他,“什麼?”
“已經沒用了的東西,還留着幹什麼?”安青苦笑。
已經沒用了的東西,就算追上去,又能怎麼樣?
“啪”的一聲脆響。
安青偏着頭,耳中翁鳴半晌才漸消,半邊臉火辣辣的。
“這一巴掌,是你之前欠我的。”蒲萱的手仍置在身前未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