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 有多少事情可以只靠“巧合”這兩個字來解釋?
沒有一事一物能完全脫離其他事物而獨立存在,萬事萬物之間自有因緣,而占星一術, 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研究這些因緣, 而後根據對因緣的透徹瞭解去推導那些未知的事與物——說來容易, 卻有多少人能瞭解得透徹推導得準確?
至少安青還沒能達到那樣的高度, 當找出一個時空裂縫, 對他而言就是困難重重,至今也只能猜測出一個大概。
而之前拿來唬人的那套關於“龍脈”的說辭,其實並非胡說, 舒言確實曾讓手下的那一堆占星師們找尋過龍脈,其中一處也確實在北嶺之上, 甚至那一隊由老徐領來送死的隊伍也正朝着龍脈的準確位置在走, 樑三也將會把埋伏設在一條最準確的路線上。
同樣奇特的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甚至會不會是互爲伴生?安青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卻沒有任何理論能證實這個猜想。
所以從他最開始收到密信, 到他和衙門配合着演苦肉計以脫離蒲萱的視線,又到他現在過來殺完了人演完了這場戲,他都絲毫沒有懷疑過。
雖然曾疑惑過到底爲什麼非得利用那處龍脈所在,但他絲毫沒有想過:舒言這次除了對付月炙之外,還會不會存着其他的目的。
舒言的命令, 他從未懷疑過。
舒言的命令, 他怎麼可能會去懷疑?
直到他將那些命令妥妥當當地完成了之後, 猛然聽到那一聲清脆的落鎖, 猛然間心中一片不安豁然大漲, 他纔開始將事情從頭到尾認真想了一遍,才發覺自己之前漏想了些什麼。
時空裂縫固然難以尋找, 但是蒲萱等人的動向,卻要好推導出得多。
安青在時,便一直帶着蒲萱往北嶺方向走。
而後安青在衙門裡待了幾天,進一步的指示也是在他被放出之前才收到,如果蒲萱當時已經再度上路,在安彥的帶領下,目標只會更明確。
安青面對着房門,呆站着,然後四顧望了望。
房間四閉,完全沒有其他出口。
接着他飛身朝房門撞去,猛地一下只覺得肩膀被震得發麻,門在顫了顫後卻仍巍然不動。
直到這個時候,他還只是在不安而已。
安青直起身,後退了兩步,再度朝房門撞去。
他覺得事情太過巧合,巧合得令他不安,這種不安令他忍不住想要顫抖,但是顫抖不會有絲毫用處,所以他只是咬緊了牙關,一遍又一遍地朝着房門撞去。
太巧了,不過是太巧了,只會是太巧了——如果不是巧合,那又會是什麼?
安青右手撐着房門,喘着氣,剛想直起身便感到腰間一陣劇痛,低頭一望,才發現血液已經從之前的包紮處涌出,浸得半身都是。
因爲演戲而被自己人所刺出的傷口,當然不會危及生命,只是在這猛烈的數度撞擊之下再度裂了開來,血流如注。
安青搖了搖開始有點暈沉的腦袋,按住腰間傷口,再度後退兩步,然後再度朝房門撞去。
到這個時候,他還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他還以爲只是自己瞎想了,只是那股不安太過強烈,讓他不由得想要出去,想要趕快追上蒲萱,想要親眼驗證她的安然無恙。
“鬧什麼鬧!”
門外的守衛終於開始不耐煩,重重往門上踹了一腳。
這營地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貨真價實爲月炙盡忠的月炙人,對他們而言,安青只不過是一個階下囚而已。
安青喘了兩口氣,聞聲之後下意識地往懷裡掏了掏,一愣之下才想起自己的武器已經被樑三搜了去。
演戲要演全套,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殺了王將軍,武器自然是要被搜去的,這很正常,沒有絲毫不對,沒有絲毫可懷疑的,只是安青忍不住越發不安,忍不住思考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個圈套,然後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勒令自己不要瞎想。
頭腦越發暈沉,安青狠狠將自己舌尖咬出了一口血,強迫自己清醒,後退兩步,又一次朝着房門撞去。
“你小子找死嗎?”門外地看守再度往門上踹了兩腳。
安青對這些警告充耳不聞,只是朝着房門,執着地撞了一次又一次。
片刻後門口又傳來一陣清脆地鎖聲,而後房門居然被打開,卻是門外地看守終於被安青這接連地挑釁給惹惱了,一進門,看到正立在門口的安青,便一腳將他踹到了地上。
這門衛提着刀,門外還有其餘三個看守,營地內的人更多,不過由於樑三已經領了許多人去北嶺設伏,防衛反而比以前稀疏。
安青趁着倒地時觀測出了這些,又趁着對方第二腳踹來時一腳掃過,在對方落地前便抓出對方的手腕朝後一掰,順手將刀奪下,而後一個折身,刀尖瞬時刺入對方後心。
接着安青站起身,看着門外正往裡衝的三人,橫刀攻去。
他腰間的傷口還在往外涌血,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經,只幸好頭腦在這劇痛中已經不再暈沉。
手中的武器並不是他所慣用地,他知道以一對三對他而言有多不利,他知道就算幹掉了眼前這三人,也只會面對更多的敵人。
不過是短短一息間的誤差,他便被人一刀由肩頭劃過,又是一道數寸長的傷口。
然而他卻像是壓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麼些傷,只是舉着刀不停攻擊着對方數人,卻比平時更加猛烈凌厲,越戰越勇,就像是一個發狂的野獸。
他必須得從這麼多人手下逃掉。
他必須得追上蒲萱。
他必須知道,她其實沒事。
從安青最開始藉着衙役的搜查離開蒲萱,已經過了四天。
蒲萱在那之後沒多久便重新上路,已經走了三天多。
然而蒲萱走得很慢,駕着之前那輛馬車,速度卻像烏龜爬一樣,似乎正在等待着誰。
想等的人自然是沒等到,卻在一天前遇到了另一些人。
一對軍隊一樣的人馬,從後面走來,其中卻有一人的穿着和士兵不同的白衫,白白胖胖慈眉善目,還上前來和蒲萱等人打了個招呼。
蒲萱當時正蜷在馬車前百無聊賴地駕車,安彥在她身旁看着風景指着方向,只有東柏一個人歪在馬車裡面。
那個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人剛一走近,安彥便看見了他,而後一臉喜色地問道,“徐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徐多少也是個占星師,也曾經在舒言所建的院中學習過,自然認識安彥。
但是安彥和他們不同,安彥是個非常單純的占星師,單純得不像是舒言的手下——不是說他的心地,僅僅指他這個占星師的身份——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其餘的身份,包括安青。
單從這點來看,便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安彥是被保護得多麼不像樣。
而這個時候,蒲萱便感到有那麼些不對勁了。
然後那個“徐大哥”便邀請蒲萱等人同行——其實他只邀了安彥,然而蒲萱是不可能放安彥一個人走的——蒲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含糊其辭,依舊烏龜爬。
那隊人馬居然就跟着她一起烏龜爬了,完全沒有一點身爲新皇帝特派軍的自覺性自尊心。
“可疑,實在太可疑了。”蒲萱縮進車裡,低聲嘀咕着。
這個時候安彥已經跳出了蒲萱的馬車,毫無戒心地和老徐待在一起談天說地,得知他們現在被派來找龍脈,點了點頭便信以爲真。
東柏依舊是一個人歪在馬車裡面。
“真是奇怪啊,這些人到底有什麼目的?”蒲萱皺了皺眉,非常疑惑,“舒言那混蛋,總不至於特地派一堆人來對付我們吧?他現在有這麼閒嗎?”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至少東柏回答不了。
理論上,舒言現在應該是很忙的。
可疑歸可疑,這麼一大堆人馬,如果真想對付蒲萱,一擁而上就夠了。
像現在這樣跟着蒲萱一起烏龜爬,蒲萱實在是想不通他們的目的。
直到他們走進一個山谷,蒲萱望着山路兩側高懸的崖壁,才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
“如果真有什麼貓膩,大概就是這裡了。”蒲萱停了馬車,縮進車裡說道,“小心點。”
東柏卻問,“快到了嗎?”
“……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壓根就沒有聽到我剛纔說了什麼吧。”
被這麼淡淡地一問,東柏頓顯尷尬,半晌沒憋出一句辯解。
“是快到了。”蒲萱嘆了口氣,而後抿嘴笑道,“你已經等不及了?就那麼想回去?”
“我一直想回去。”東柏斜了她一眼,忍不住還嘴道,“你不也要回去嗎,難道你不想?”
蒲萱被這一問之下卻顯得有些恍惚,沉默片刻後才笑着回答,“我當然也想,一直都想。”
東柏奇怪地看着她,似乎正在思考她之前的那點恍惚是爲了什麼。
“小心點,我覺得這地方不太對勁。”蒲萱說着又挑簾走向車外,“不管你再怎麼想回去,如果在這裡出了什麼事,那就什麼都完了。”
蒲萱跳下馬車之後開始找安彥,前後左右都望了一圈,卻沒看到他,就連最近一直和安彥一起的那個老徐也不見了。
不僅老徐和安彥,這對士兵原本有近百人,現在居然稀稀拉拉地少了一半多,餘下的人則都似乎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蒲萱臉色一黑,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那輛馬車,少少猶豫了一下,追出數米又頓下腳步,然後咬牙回頭朝馬車趕去。
就在她趕回之前,兩側高懸的崖壁上突然發出一陣陣巨響。
擡頭一望,山上居然有巨石滾下,帶落漫天地煙塵,頓時像是整片天都在往下壓!
四周士兵的臉色頓時慘白,都趕忙慌慌張張地四散跑開。
蒲萱卻是毫不停歇,徑直跑完最後數步,跨上馬車。
東柏此時也探出頭看到了眼前的景象,面對這鋪天蓋地的落石,臉色也是一樣的慘白。
“快逃!”蒲萱拉住東邊的手腕,本能地喊出這兩個字,然後她的臉色卻透漏出,她已經知道,逃不掉了。
鋪天蓋地的落石,就算蒲萱是徑直地往外逃,也未必能逃得掉,何況她還要再從馬車裡拉出一個人?
她早就知道不對勁,她也早告誡過東柏要小心,卻沒想到會是這麼多的落石,鋪天蓋地,逃不掉避不開,就算再小心也不會有用。
難道會就此死去?
蒲萱不相信自己會就這麼死掉,儘管她已經死過了無數次。
已經有巨石落下,整個大地都是一顫接着一顫,四處是煙塵,蒲萱卻依舊執着地將東柏往外拉,東柏卻仍站在遠處,動也不動。
逃不掉了,站在哪裡都一樣。
這麼短的時間,將一個人拉出馬車,然後兩個人一起逃出這一大片地帶,其中東柏還是一個完全不會武力的累贅……怎麼可能?
東柏要做的事,比這要容易得多,乾脆得多。
他一把將拼命想拉着他一起跳出車外的蒲萱拉進了車內,把蒲萱按在地上,整個人將她護在了身下。
接着便是一聲巨響,巨石壓落車頂,狠狠砸在了兩人身上。
蒲萱的眼前霎時黑了。
片刻後,蒲萱恍惚中卻是恢復了些意識。
耳旁不再是巨石滾落的聲響,轉而變成了叮叮邦邦地打鬥聲,眼前還是黑的,身體麻木得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動彈不得。
無論怎樣努力都動彈不得,只感到身體上方是一片溫熱。
不、不止是溫熱。
溫熱且又潮溼粘稠的液體,粘粘搭搭的,似乎是浸了自己一身。
鼻腔吸入的,全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