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柏醒的時候, 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然而他是被蒲萱給硬生生折騰醒的。
之前就像是一直浮在一團模模糊糊的迷霧之中,知覺全是一片茫然,知道突然某處傳來一陣劇痛, 激得他腦子一下就清醒了。
然而隨着那點劇痛的退去, 頭腦便又再度昏沉, 只覺得全身都刺刺麻麻癢癢的, 累得很, 忍不住想要再睡一會。
然後蒲萱就又撥了撥紮在穴位上的長針,激得東柏再度渾身一哆嗦。
如此反覆無數次,直到東柏可以睜開眼怒視她, 蒲萱才停了手。
“還想睡到什麼時候?”蒲萱鬆了口氣,聲音輕快又愉悅, 只是深處似乎透着點疲憊, “都躺了一天了, 快點給我起來!”
東柏看了她好一會兒,卻還是抵不住渾身的難受, 迷糊了一下就又闔眼了。
蒲萱將手中捏着的針猛地又刺深了寸許,痛得東柏險些叫出了聲,然而喉嚨裡也是一陣幹疼。
這針扎的疼和平常的疼不一樣,要說疼,東柏現在全身都疼, 都疼得麻了, 但是蒲萱的針就是能直扎神經, 傳來的疼痛硬是能直透靈魂。
“不要睡, 不然說不定就醒不來了。”蒲萱笑嘻嘻道, “和我說一會話,我可以給你講故事。”
東柏聽到這話只覺得一陣無語……雖然他本來就發不出聲來。
蒲萱拉了個板凳坐下, 按着東柏的脈,接着說道,“你這是什麼表情?我爲你一宿沒睡,着急到現在,你就這種態度?”
她這說的倒是實話。
雖然昨天一整晚,直到半夜,東柏的情況一直很安定。
安安靜靜,毫不動彈,呼吸穩定着只是一直在漸漸虛弱,脈搏也很平緩,只是一次比一次淡若無蹤,躺在那兒就像是在睡覺,當然,也可以說是像是已經死了……
如果繼續放任不管,最可能出現的狀況就是:那點微弱的脈搏會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停了。
蒲萱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算是整個人都慌了,再沒半點心思去考慮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圍着東柏忙亂了一整晚,到現在都是一身的冷汗。
不管怎樣,醒了就好。
蒲萱又長吁短嘆道,“都到這裡了,說不定時空裂縫就在眼前,多走兩步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你甘心就死在這裡,點一下頭,我絕對一刀捅死你。”
被她像這樣苦口婆心外加威脅逼迫,東柏自然是不敢再睡了,強打精神也要硬撐着眼,腦袋更是一動都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點了頭。
蒲萱見狀非常滿意,然後當真講起了故事。
她也很無奈,如果不拿點東西吸引東柏的注意吧,指望他能一直強打精神絕對不現實,要一直和他說話吧,蒲萱就算再話癆也沒那麼多東西可講。
首先是這輩子聽到的那些,然後是上輩子裡還記得的那些,接着是上上輩子……好在蒲萱不知在多少世界裡滾過,聽過的故事實在不少,但越早以前的記憶便越模糊,半個時辰之後蒲萱就是在邊講邊拿記憶裡的那些東西隨便整合現編了。
每當東柏昏昏欲睡的時候,蒲萱就又將穴位上的針一扒拉,接着東柏再度精神奕奕地聽她講故事——爲了不挨這痛,必須精神奕奕。
蒲萱滿意地點了點頭,再開口時發現先前的故事卡在了一個瓶頸,她想了想,就坑了,接着隨便往記憶裡挑了挑,又說了另一個故事。
結果這次剛開了個頭,東柏卻聽得突然一震,直直盯着蒲萱,神色莫名。
蒲萱剛剛講到從前有個公主很漂亮,但是她的後媽皇后很惡毒,皇后嫉妒她的美貌想要殺她……一股撲面而來的熟悉感。
她正講到興起處,似乎是沒發覺東柏這點變化,接着說到公主逃出了皇宮,參加鄰國王子的舞會結果被王子一見鍾情,王子拿着公主掉的鞋子到處找她,公主卻被巫婆抓進森林變成了天鵝,王子爲了救她受詛咒變成了獅子。
然後蒲萱又卡情節了,但是這次東柏聽得太專注,她不好意思再坑,想了片刻才說出結局:天鵝公主飛去原來的國家想要找皇后報仇,變成獅子的王子引領一堆動物追着她跑,動物們的腳步聲震撼了城堡,皇后逃跑了,國王認出了女兒並想要找魔法師破除詛咒,但是公主愛上了飛翔,王子也習慣了當獅子,他們回到森林中,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很有蒲萱風格的結局,雖然整個故事邏輯詭異,情節進展莫名其妙,完全胡拼亂湊,就只有最後一句話像個正常的童話。
東柏聽完後移開了視線,垂着眼回憶了許久。
那些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啊……東柏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聽到這些故事。
才離開多久?一年還是兩年?並不算很長的時間,但是很思念,難以言喻的思念,那家那故土那一整個世界!他以前絕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聽童話故事聽到想哭,哪怕只是些拼湊起來的片段。
蒲萱這次沒有再強行用針引回他的注意,只是坐在牀邊默默看着他,許久沒再開口。
東柏現在在想什麼,她明白。
“抱歉。”沉默許久之後,蒲萱低聲道,“我只記得這些了。”
哪怕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無論活過多少世身處哪個世界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幾乎是強迫自己去不斷地回憶,努力去記得哪個世界的一切。
就算是剛剛經過的上一世,她也沒記住多少,她幾乎花費了所有的時間去回憶那最初的一世。
但是還是有許多東西,如果沒有提到,她都沒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忘了。
她看出東柏想要繼續聽那個故事,但是她忘記白雪公主在逃出城堡之後遇到了什麼事,甚至不記得公主是怎麼從城堡裡逃掉的。
然後她努力分辨出其他屬於那個世界的故事,卻發現自己沒能記全哪怕一個。
如此沉默了良久,然後東柏再度擡起眼看着蒲萱,蒲萱再度說起了新的故事,或拼或編。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表現出一點異樣。
臨近中午,蒲萱給東柏灌了一點粥,然後估摸着危險階段已過,終於放過了他。
東柏如蒙大赦,立馬呼呼大睡。
兩個時辰之後蒲萱再度把東柏折騰起來,又灌了一碗粥,然後東柏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可以發聲了。
“沒什麼可稀奇的。”蒲萱道,“只不過是外傷而已,又沒傷到肺,喉嚨氣管都好好的,你還指望能啞多久?”
東柏很委屈,他清楚記得安青當初重傷時花了六天才睜眼,整整一個星期纔開口說話,蒲萱還驚喜得跟什麼似的。
“廢話,你現在只是區區外傷啊外傷,外傷你懂嗎?沒傷肺沒傷胃沒傷肝沒傷脾連脊椎都沒傷,最重就是一撮石頭尖戳進去扎到了腸子……你拿什麼跟他當時比?”蒲萱嗤之以鼻,但還是出言安慰,“你不用不平衡,你需要躺在牀上的時間絕對比他當時要久——他當初可沒骨折。”
東柏瞅了一眼腰,他感覺他的整個下半身都動彈不得。
“骨折,外傷。”蒲萱斬釘截鐵,“不用看你胳膊了,也是骨折。”
東柏默默將頭扭向了一旁。
“放開心點,一塊石頭壓了腰和腿,另一塊壓了胳膊,中間剛好空出了一片,所以你的上半身才保住了。”蒲萱繼續安慰,“這得多好的運氣啊……要不是這樣,我估計都救不回來你。”
東柏斜了蒲萱一眼,然後默默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全身。
骨折的地方都夾了板子,帶傷的地方都纏了繃帶,衣服也換了一身乾淨的。
在發現自己渾身都被擺弄過一通之後,東柏面色有點抽搐,“你處理的?”
蒲萱坦言,“不是。”然後就沒下文了。
東柏看出她臉色不對,很識趣地沒有再問。
蒲萱沉默片刻,然後嘆了口氣,“你現在還能活着,算是運氣很好了。”
東柏點頭,“你剛說過。”
蒲萱直直盯着他,神色有些氣憤,“你那時候擋在我上面,想過後果嗎?”
東柏笑了笑,“你那時候跑回來拉我,想過後果嗎?”
蒲萱被問得一愣,撇了撇嘴,將頭扭向了一邊,“我不比你。”
“就因爲你還能有下輩子?”東柏嘆氣,“可是我只認識現在的你。”
“現在的我?但是你不是說過,不願意只因爲我的區區一輩子,而搭上你的一輩子嗎?”蒲萱笑道,“你差點就搭上了。”
“那不是還差點嘛。”東柏撇嘴,“當時誰想得到那麼多?”
“如果你想了,就不會救我嗎?”蒲萱追問。
“對了,怎麼沒看到安青安彥他們?”東柏轉移話題。
東柏每次轉移話題,都直指重心。
蒲萱面色一僵,很快沉默下來,然後瞟了眼窗外,接着坐在椅子上渾身不自在地扭了扭,開口道,“安彥回去了。”
東柏發現事態不對,趕緊問,“那安青呢?”
蒲萱起身,故作自然地走到窗戶旁,朝外看了看,這鬆了口氣,然後回頭,一臉淡定地說道:“不用管他,隨便他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