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北。
出去在急行軍中掉隊的人馬,約有三萬兩千騎遼軍,背靠河面幾乎已經全部結冰的滹沱河,布成一個正面寬度長達五里多的大陣。這三萬兩千餘騎,又分成四個小陣,左翼是由長寧宮都轄蕭垠統率,出去他長寧宮本部兵馬外,更有挑揀出來的的數千名族屬國軍中的善射者,共統兵五千。右翼則由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統率本部兵馬,清點人馬,仍不下六千騎,積慶宮此時也是韓寶部下宮分軍中家丁較多的,雖非人人皆有,合計也有四千人左右[1],這些人馬,雖然不能騎馬作戰,但此時已是最後決戰,也手執短刀,追隨各自主人列陣。前陣則由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統率,除去彰愍宮宮分軍外,又自永興、文忠王府二宮中,臨時抽調了近千名精銳宮分軍,外加兩千名部族屬國軍精銳,亦是五千大軍。韓寶則自統文忠王府宮分軍約兩千騎爲親軍,加上耶律乙辛隱統餘下永興宮宮分軍約三千騎護衛,以及約一萬一千騎左右的部族屬國軍,組成中軍。
如此佈陣,正是盡起精銳,一決生死之意。
而爲了利用部族屬國軍的戰鬥力,韓寶一面曉以大義,令諸部知道此時已是生死關頭,必須同舟共濟,方有生路;一面又誘以重利,許下重賞。儘管如此,對這些異族,他仍不放心,又恩威並施,利用自己的威望,迫使各部同意他挑揀精兵,打亂編制,與宮分軍混編,以便於控制。同時將其餘部族屬國軍全部編入中軍,自己親自坐陣,令其不敢輕易生異心。
雖然口中貶稱“困獸之鬥”,但遼軍佈陣之後的軍容,令宋軍主帥王厚也不由露出讚賞之色。但是,倘若他能細看遼軍的佈陣,卻也一定會生出疑惑——韓寶麾下第一猛將,大遼文忠王府都轄蕭吼,此刻竟然不在遼軍陣中。
然而這是宋軍此時所無法知道的。
在宋軍這邊,哪怕出去大量掉隊或因其餘原因不及趕到的人馬、留守的老弱病殘、隨軍民夫,此時彙集於戰場的宋軍,馬步合計,也已接近六萬人馬,其中騎兵合雲翼、威遠、驍勝、橫山蕃軍、龍衛、武騎、渭州蕃騎之數,更是多達三萬三千餘騎,已與遼軍兵力相當。步軍則有橫山蕃軍步軍七千餘,雄武一軍約一萬三千、鎮北軍約五千,合超過兩萬五千之衆。
如此衆多的兵馬匯聚在一個戰場,即使步軍佈陣緊密,但宋軍正面的寬度,也是長達七裡有餘。
雙方合計十萬大軍,每隻軍隊都攜帶着數不清的旌旗,圓圓望去,整個滹沱河北岸,旌旗密佈,戰雲蔽日。
韓寶騎了一批黑色的母馬,停在一面巨大的繡着“韓”字的帥旗下,在他的身後,有四名身披輕甲的精裝契丹漢子,也各自騎着高頭大馬,分執黃、黑、白、青四色大旗,筆直的矗立着。這就是所謂的五色五方旗,這種數萬人馬的陣戰指揮,無論遼宋,主帥都不免要建五色五方旗指揮諸軍。不過,遼軍此戰只設四陣,便亦只設四旗,黃旗代表中軍、黑旗代表前軍、白旗代表左翼、青旗代表右翼。而這四色大旗所在,也代表這他韓寶之所在,三萬兩千名遼軍將士的統帥所在。
此四旗之外,則有遼主所賜,大遼晉國公的全套儀仗、大遼先鋒都統的全套儀仗,金鼓斧鉞,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的繡着各種紋飾的旗幟,閃爍着冬日冷光的各色儀仗用兵器,捧旗持刃的騎士,全部身着金銀甲冑,仿若天人。被這些騎士簇擁的韓寶,雖然在盔甲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圓領窄袖長袍,卻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壓,讓那些部族屬國軍的首領,打心裡生出一種敬畏來。
但韓寶卻似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
遼軍中軍所在的位置極佳,韓寶與四色大旗所在之處,正好是滹沱河邊的一塊坡地,雖不甚高,卻可以清楚的看到整個戰場的形勢,也便於各軍觀察中軍的旗令。搶先一步布好陣之後,韓寶便開始冷眼觀察宋軍的佈陣。宋軍人馬倍於遼軍,兵種複雜,布成大陣,要花的時間更多。
看了一會,韓寶便不由得皺起眉來。
王厚將這近六萬大軍,結成了三個大陣。在中軍,王厚將步軍推在前面,借雄武一軍帶來的數百輛嗎沒裝火炮的空載戰車,以雄武一軍與鎮北軍布成一個傳統而簡單的卻月陣,而自率威武、驍勝二軍居後。同時,王厚竟大費周章,正將橫山蕃軍步軍調至其右翼,欲與慕容謙的騎兵此前所統騎兵一道,組成右軍。而相比宋軍中軍和右軍的厚實,其左翼卻顯得極單薄,僅以雲翼軍一軍獨立佈陣。
宋軍的古怪之處,不止韓寶看出來了,隨在韓寶身邊的耶律乙辛隱也看了出來、“晉公,這王厚到底在搞何古怪?怎的將步軍在前,馬軍在後?”
韓寶一聲冷笑,“這便是王厚的用兵之道。”他哼了一聲,見耶律乙辛隱一臉不解,又說道:“不管對手想做甚麼,便只管反着來。此前如是,今日亦是如此。初見我軍欲走,他便着急趕來,欲與我軍決一死戰;如今見我軍並非真的想走,而是想誘他決戰,他便不肯順順當當和咱們打了。”
“現在是王厚是欺我們在他眼皮底下,不可能順當渡河。並且除與其決一死戰之外,更無出路,他便不肯主動進攻,反而擺出守勢。他以步軍結陣在前,馬軍在後,逼我去衝他的步軍大陣,待我軍疲憊之時,再以馬軍出戰,這是想用那幾萬步軍來消耗我軍,儘量減少他馬軍的損耗。”
聽韓寶這麼一說,耶律乙辛隱不禁大起鄙夷之色,宋軍以優勢兵力,追殺而來,竟然還不敢主動進攻,委實無恥。但是同時他又不由得有些憂慮,他們已將宋人如願誘至此處,已是不得不戰之勢,宋軍大可以這麼僵持下去,可遼軍卻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部署,對他們進攻,自是頗爲不利。
韓寶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看了宋軍一眼,又冷哼一聲,道:“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事?”說罷,他揮鞭指向西邊,寒聲說道“:今日之戰,若要成功,便要落在宋軍右翼身上!”
耶律乙辛隱循鞭望去,卻見宋軍騎兵之多,倒還以右翼爲盛,而且更有橫山蕃軍七千步卒正向其靠攏。而本方左翼,兵馬少不說,戰鬥力也最弱。惟一的機會,大概就是宋軍那七千步卒尚未至陣中,但那些宋軍步軍是以作戰陣形移動,卻也沒露出多大的破綻,因此不由一怔,說道:“晉公是想趁其陣勢未成而攻其無備麼?”
卻見韓寶搖搖頭,沉聲道:“非止如此。宋軍中軍是卻月陣,看旗號是雙戟熊旗,那便是雄武一軍,其無火炮之利,便不足爲懼,不過是靠戰車充當營牆,我軍只要衝近,破之不難。只是其後便是王厚帥旗所在,宋騎估摸不下萬騎,一旦雄武一軍支撐不住,這些宋騎便會加入戰鬥。而其左翼,看旗號是雲翼軍,兵馬當只有六七千騎,王厚敢以此軍獨當一面,那必是相信其乃南朝精銳,且欺我軍兵少。此軍名爲左翼,實爲無地分馬[2],隨時可以支援中軍,是與中軍那萬餘騎宋騎互爲犄角之意。”
“宋軍此兩軍,陣勢已成,絕少破綻。然惟有其右翼,不僅陣勢未成,且其兵馬雖多,旗號卻頗爲混雜,顯是多隻宋軍混編而成。我素知南朝諸軍,平時各居一地,素不相識,倉促編爲一軍,豈有配合可言?反而只會互相掣肘。而且你可瞧得仔細——宋軍三陣,其左翼與中軍較近,互相支援,亦不免更加困難或是王厚亦已察知此中情弊,才一定要將那七千步卒派過去”
耶律乙辛隱仔細觀察,果然如此,原來便在宋軍中軍和右翼之間,有一條淺河,此時冰雪覆蓋,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但也是這點地形改變,讓這兩軍之間,有一段地區不適合列陣,這兩軍相隔,便要遠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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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一舉擊敗宋軍右翼,逼迫宋軍中軍的騎兵去支援,這一場會戰,遼軍便還有勝機。一念及此,耶律乙辛隱的血不由得熱了起來。
他不由佩服的看了一眼韓寶,但韓寶卻渾然不顧,正目不轉瞬的望着宋軍那邊。顯是正在找一個最好的進攻時機。
突然,耶律乙辛隱看到韓寶的眼睛睜大了,他心猛的跳了一下,便聽到一聲角響,耶律乙辛隱連忙轉過頭去——卻見宋軍剛剛還在緩慢移動的那七千步卒突然停了下來,隊形突變,其大陣轉而向南,而此刻這支宋軍與宋軍右翼騎兵間,至少還有裡許的距離。
便在此時,又是數聲角聲響起,宋軍右翼騎兵,約有四千騎左右的騎兵,也突然出陣,與那七千步卒一左一右,竟是一齊向着遼軍左翼的蕭垠部緩緩逼近。此時宋遼兩軍相距,約有三裡左右,那四千騎兵雖未馳騁起來,卻也盡皆上馬,按綹緩行。
這一步一騎兩隻宋軍,漸漸靠近,所舉戰旗也漸漸看得清楚,卻見上面竟然都繡着紅底白尾鷂。
“橫山蕃軍!”耶律乙辛隱輕呼一聲。他雖然一時不明白爲何明明是同一支軍隊,卻被宋軍分成兩路追趕,但卻也知道紅底白尾鷂戰旗,正是橫山蕃軍軍旗,而這支蕃軍,的確是下隸一步一騎兩支軍隊。
而最重要的是,這支橫山蕃軍逼得雖然不急,但擺出來的,卻分明是進攻之勢。
出乎他們的意料,宋軍竟然決定採取攻勢!
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耶律乙辛隱臉上露出喜色,轉頭去看韓寶,卻見韓寶臉上肌肉急速地抽搐着,眼裡充盈這他從未見過的狂熱之色。
橫山蕃軍右軍列着整齊的方陣,朝着遼軍又走了約五十步許,便見那右軍都校斜睥了一眼西邊姚雄的旗令,突然將手一舉,七千步卒整齊的停了下來。
陣中,唐康與劉延慶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驚詫之色。
名義上,這七千步卒,此時是歸唐康節制的,但唐康此人,端得的是既有一股狠勁,又拿得起放得下,出陣之前,王厚邀他至中軍與自己一道觀戰,他斷然拒絕。而一聽說是要與橫山蕃軍左軍協同作戰後,唐康立即喚來右軍都校,當着衆人之面,將作戰指揮權果斷移交,自己只任監軍之責。這讓王厚十分滿意。他其實也不是真的有多關心唐康的安危,只不過擔心唐康礙事而已,但唐康也頗知進退,主動交出指揮權,這讓原本以爲要費一番周折的王厚鬆了一口氣,對唐康也不禁要高看一眼。
是人都知道唐康心中必然有不滿的。這是赤裸裸的質疑他的能力。但唐某的確做到了言出必諾。對那右軍都校的指揮絕不干涉。
這也成全了橫山蕃軍步騎兩軍的默契配合。慕容謙指揮方面,當然不會輕易上陣衝殺,但左軍都校姚雄原本就身兼橫山蕃軍福都指揮使,那步軍都校聽她指揮也聽慣了,橫山蕃軍平時看起來懶懶散散,但此時才顯出來,慕容謙將這一萬數千名蕃漢將士的確操練得令人歎服,一切命行進止,姚雄那邊旗號一動,這邊立即感覺得到,而那右軍都校一聲令下,這七千步卒之動作嚴整,堪與振武一軍那種強軍相媲美。這等風範,便在左軍那些不可一世的騎兵那兒,唐康等人也不曾感覺到過。
說起來,唐康與這七千步卒,也相處有時,但是,此前他也曾未想過,自己一直節制的,竟然是如此強悍的力量。這種力量平時深藏不露,即使在安平與遼人僵持之時,偶有戰事,唐康也只是覺得不錯而已。直到此時,當真正大戰來臨,面對着強敵,唐康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此乃虎狼之師!
王厚定然是知道這七千步卒真正實力的,所以他纔敢如此重用。此時唐康纔想到,這橫山蕃軍右軍雖然減員頗多,但戰鬥損傷並不多,大部分不是自陝西長途行軍前來時已經掉隊,便是到了河北後染上疾病——陝西至河北,當然談不上什麼水土不服,天知道他們是吃了什麼鬼東西還是走了什麼黴運?
唐康心中頗有百感交集,但他的目光,卻更加陰沉。如此力量,爲大宋所用固然好,但是
“好蕃兒!”身後傳來的輕贊聲打斷了唐康的思緒,唐康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仁多觀明,他一直將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帶在身邊,自從今日一早接到追擊之令時起,田宗鎧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神情,連唐康看了都害怕,但是他一直沒有多說什麼。
“確是好蕃兒!”劉延慶也忍不住跟着讚了句,他此刻心情的喜悅,實在無法用言辭來形容。就是剛纔,他還在心裡抱怨唐康不該不識好歹,非要跟隨這七千步卒衝鋒陷陣,這可是步軍啊!瞧瞧這些蕃兒身上寒磣的甲冑,而王厚居然打算讓他們打頭陣,劉延慶幾乎懷疑王厚肯定與慕容謙有什麼深仇大恨,隱忍至今,纔出手報復。但此刻,劉延慶看到了希望!
而且還不止是希望!
第一功啊!打前陣的功勞,總是很大的,他從未幻想過韓寶的首級什麼的,這個功勞,已足以令他心滿意足。果然,還是跟着唐康這樣的衙內好混啊,總能站在看似危險實則安全的地方
臉上雖然還保持鎮定,但在心裡,劉延慶已經樂得要不會說話了。
而且,看樣子,姚雄是打算率騎兵先衝一陣
這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但他的念頭還未轉完,卻見那右軍都校朝他笑了一下,那是個羌化的橫山漢人,身材並不高大,中等個頭,一個黝黑的漢子,會說一口帶着濃重陝西腔的官話,奇怪的是,他卻沒有漢名。也沒人耐心去記他的本名,不論是唐康還是劉延慶,平時都叫他“蕃將軍”。不知道爲何,此時這蕃將軍朝他一笑,劉延慶雖然明知道那笑中帶着善意,心中卻是一沉。
他下意識轉頭,果然,這感覺沒錯!
南邊,至少有數百枚號角,突然同時吹響。
攝人心魄的嗚嗚之聲,響徹滹沱河岸。
遼軍左翼數千名騎兵,紛紛上馬,朝着自己這邊,緩緩逼來。
而更讓劉延慶大驚失色的是,姚雄那邊,也突然停下了腳步。而他身邊的這位“蕃將軍”,卻突然翻身上馬。
只見他神情突然一凜,冷冷的掃視麾下這七千之衆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用橫山羌話
高聲吼道:“吾輩何人?!”
便聽這七千之衆,一齊狂呼:“橫山蕃軍!”
“戰無不勝!”
“攻無不克!”
這種七千人的嗎,猛然山呼,真有排山倒海之勢,驚得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劉延慶差點從馬上跌下來。但那蕃將軍的聲音卻更大了。
“吾輩何人?!”
“橫山蕃軍!”
“戰無不勝!”
“攻無不克!”
“吾輩何人?!”
“橫山蕃軍!”
“戰無不勝!”
“攻無不克!”
每一聲的呼吼,必換來響徹原野的迴應。橫山蕃軍右軍方陣之內,每個人都在這種呼喊聲中,眼神變得狂熱而危險。
連唐康和仁多觀明、田宗鎧等人,雖聽不懂這幾句橫山羌話,卻也被這種氣勢所感染,跟着一齊仰天長嘯。
南邊,五千遼騎開始緩緩接近。
那七千宋卒的瘋狂,蕭垠一句也聽不懂。他也不關心那些宋卒在發什麼瘋。他只看到,在瘋狂之後,那七千步卒,正踏雪列陣,朝自己這邊一步一步逼來。
而宋人的騎兵,卻停在了後方側翼。
這是看出了我大遼鐵騎的戰馬疲憊,先用這些步軍來消耗我們的體力,再想撿便宜麼?蕭垠在心裡冷哼道。
區區七千步卒,列陣而守或還要費些手腳,居然敢於騎兵對攻!
既然想死,蕭某便成全你們!
蕭垠冷靜的看了一眼四周,麾下雖然不是熟悉可靠的宮分軍,卻也皆是草原的雄鷹,足堪一戰。
“胡沙虎!”
“屬下在!”一名高大的騎將凜然出列,在馬上朝蕭垠欠身一禮。
蕭垠冷冷的看着這名部下,室韋國有名的勇士,他臨時任命的五名騎將之一,每人皆統千騎。千夫長之任,這些人可以信任麼?
但如今亦別無選擇。
他抿嘴發令:“你見着那些宋卒了麼?”
胡沙虎別過頭去,不屑的看了一眼正列陣而來的橫山蕃軍步軍,哼道:“樹下只率千騎衝陣,便可踏平。”
“若是那般,我只能替你收屍!”蕭垠臉上冷峻得似冰一般。
“你仔細聽清楚了,這些宋軍不可一世,我要你率本部兵馬,散開靠近那些宋軍,卻不可靠得太近,宋人步弓厲害,過近則損傷太大,只要進一箭之地[3],如此宋人箭雨,便易格擋躲閃。你不論有何損傷,皆補課衝陣,只管射箭,且射且退,引他來追,便是你首功!若違此令,雖勝亦斬!”
“接令!”胡沙虎撇撇嘴,領令退下。
蕭垠卻不管他,又叫過其他四名騎將,厲聲吩咐:“君等各自約束部屬,待胡沙虎引得宋人大陣一亂,便聽我號令,隨我一道衝陣。擊破這些宋人,便可回家!”
在蕃將軍的指揮下,橫山蕃軍七千步卒踏着整齊的步伐,一步步的向着遼軍挺進。但在這雪地上列陣而行,想要長時間的保持隊列的齊整,卻是十分艱難。但那蕃將軍似乎並不在意這個,只要陣形沒亂到一定程度,他便視而不見。這不免讓唐康和劉延慶又開始有些提心吊膽。仁多觀明則是彷彿碰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一直笑嘻嘻的。只有田宗鎧,似乎完全融入了這橫山蕃軍的氣氛當中,他雙目通紅,連大弓都沒有摘,手中緊緊握着那杆長槍,握槍的手背,指節泛白。
甚至這隻蕃軍的行軍方式也和一般宋朝禁軍不同。
鼓聲,一種有節奏的鼓點聲,在他們行軍之時,一直敲響着。
嘭嘭嘭,嘭嘭嘭
這些蕃軍,便是依靠踩着鼓點,來保持他們行軍步伐統一。而這種行軍鼓,更有一種激動人心的作用,每走一步,都能讓人感覺到心臟的劇烈跳動。
這鼓聲,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它能保持並且繼續醞釀,發酵剛纔這七千步卒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狂熱。
這給劉延慶一種不詳的感覺,他的臉色再次變白了。
他們在做什麼?
爲什麼還要繼續向前?
遠處,清晰可見,至少有上千騎遼軍,正分成一個扇形,緩緩向着他們靠近。
而他們的陣形越來越不嚴密。
劉延慶下意識的四處張望。
臉色卻更加驚疑。
大盾牌呢?鐵甲兵呢?弩兵呢?
沒有神臂弓,沒有鋼弩,甚至沒有普通的弩!除了少量校尉有鐵甲,士卒們全是皮甲,甚至是紙甲。連結陣的長盾都沒有,這些步卒只有單手小圓盾。
這是隻什麼樣的怪胎?
身邊唯一讓他熟悉的是,是那些步卒們手裡還是拿着弓箭的。
但那些弓
別的不說,劉延慶用弓卻是行家。
那些破弓!
在他眼裡,那全是破弓。絕對射不到一百五十步!
朝廷對這些蕃軍也太吝嗇了吧?
一旦再度明白身邊的形勢,劉延慶心中一種無助感油然而生,下意識的緊緊握着了手中的那張大弓。他轉頭想要提醒下唐康,卻見唐康也正好朝他轉過頭。
他能聽到唐康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在低聲喃喃自語:“這便是慕容謙訓練出來的大宋步跋子麼?”
瘋子!他不由得在心裡恨恨的罵道。
胡沙虎的一千騎遼軍,小心翼翼的接近這支宋軍,雙方的靠近,不過是幾分鐘的事。這位對宋朝步軍沒什麼瞭解的室韋國勇士完全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也完全不知道,便在當他率軍靠近宋軍一百五十步的那一瞬,遼軍大陣之中,中軍的韓寶、耶律乙辛隱,還有他的直屬上司蕭垠,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而在宋軍當中,仁多觀明興奮的怪叫了一聲,劉延慶則惡狠狠的罵出聲來。
宋軍沒有放箭。
然後,他懵然不覺,安安穩穩的進入到一百步的距離。
還是沒有放箭。
此時,遠處韓寶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眼神中閃爍着與仁多觀明一般無二的光芒,彷彿是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而宋軍當中,仁多觀明卻已是高聲怪叫起來。至於劉延慶,則根本連罵都懶得罵了。
胡沙虎也已經感覺到了不對。
一百步,步弓完全可以射到了。
但數十步的距離,對輕騎兵來說,只是眨眼間的事,他根本來不及多想,便已率軍攻近七十步。
終於,宋軍的第一輪齊射嗖嗖破空而來。望着數千枝箭矢,遮天蔽日的如蝗蟲一般從天空朝着自己落下,不知道爲何,胡沙虎反而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輕鬆。
頃刻之間,至少有數十名騎兵中箭。宋軍的這波箭雨並不厲害,幾乎傷不到那些披甲的騎士,手上的都是一些貧窮部族的騎士。這絲毫不能阻止胡沙虎的接近,迎着箭雨,胡沙虎的騎兵便衝到五十步的距離,不待吩咐,遼軍也開始引弓還射。
這一千騎遼軍,皆是各部精銳之士,這波五十步之內的近射立即給這些甲冑簡陋的宋軍造成
數以十計的傷亡。
身邊袍澤的死傷,立即激怒了那些橫山步卒。那些步卒開始一邊放箭,一邊用蕃話大聲咒罵,原本便鬆散的隊列開始出現混亂。
這正是胡沙虎所樂見的。他還記得蕭垠的吩咐,抓起號角,吹響約定的號聲,馬上,所有的騎兵開始且戰且退。那些橫山步卒眼見着遼軍被擊退,甚至不斷有遼軍中箭落馬,士氣更加高漲,追擊得更加猛烈。爲了追上遼軍,方陣前面數排的步卒甚至甩下後面的步卒十來步之遠。而且因爲胡沙虎的騎兵是呈扇形後退,宋軍的正面,此時甚至已經不呈一條直線。
那蕃將軍彷彿這時候才終於意識到,再這般下去,他的方陣不復存在,這才姍姍來遲的吹響了號角,想要重新收攏隊形。
但胡沙虎哪能容宋軍再次聚攏,宋軍剛露出停止追擊之勢,他立即唿哨一聲,率領大軍反撲過來。被遼軍的箭雨騷擾得無法順利聚攏隊形的那些宋軍很快便喪失了耐心,他們一邊躲避着遼軍的箭矢,一遍急切的尋找目標引弓還擊,射殺眼前所能看到的遼軍,根本沒有精力再考慮身後的方陣。
這一次,宋軍的步兵方陣甚至變得更混亂。
幾百步外,蕭垠統率着遼軍左翼餘下的四千名騎兵,冷冰冰的看着這一切。
身邊的將領們臉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誰也沒想到,胡沙虎的騷擾會如此順利,但蕭垠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普天之下,任何步兵方陣,只要他還是移動的,面對輕騎兵的騷擾,都不可能始終保持着完好的隊列。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會出現破綻。然而,在傳聞中,宋軍的步兵方陣可沒這麼好對付。以神臂弓、弩、弓相配合,輕裝騎兵從正面根本不可能靠近他們,而宋軍也是寧可犧牲機動性,包括方陣的移動速度,亦要將陣容嚴整放在首位的。
他曾經聽說過一個宋軍的戰例,雖記不清是宋軍與西夏人作戰時的戰例,還只是南朝西軍的一次演習,據說當時宋軍一個步軍方陣被數倍的騎兵包圍,主將決定突圍,那隻步軍結陣而行,一面行軍,一面以弓弩射殺敵人,結果,整整一個上午,那數倍的騎兵都無可奈何,完全無法接近,只能遠遠圍着這隻步軍——最終,直到那隻步軍退到了一條河邊,而騎兵的主將先派人毀掉了步軍提前假設的壕橋,河上只餘一座石橋,步軍再也無法維持陣列渡河,這才終於被擊敗。
當然,傳聞中的那些南朝步軍,是他們精銳的西軍。而眼前的這支宋軍,不過是南朝的蕃軍,只看他們的裝備,甚至連弩都不曾有幾架,自然無法與那些精銳的西軍相提並論。
但饒是如此,他們在胡沙虎的騷擾下,所露出的破綻也未免太大了。
便彷彿他們根本不在意隊形一般。
此時,蕭垠腦子裡還有無數的疑問
他心裡清楚的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幾遍他瞧不起這些蕃軍,也不敢瞧不起王厚和慕容謙。
如若不再此時,不在此處,蕭垠甚至會選擇防守。這是他內心深處的直覺告訴他的。雖然防守一支步兵的進攻未免匪夷所思。
而在此時,此處,他根本沒有更多的時間,如果他要衝陣,進攻那隻宋軍,最近五百步時,他就應該吹響號角。這五百步的距離內,雪地早已被數萬人馬踐踏過一次,不會對衝陣造成阻礙。更重要的是,最起碼要有五百步,戰馬才能真正馳騁起來。
因此,當那隻宋軍靠近他五百步時,他就必須做出選擇。而此時宋遼兩軍的大陣之間,相隔也不過千餘步。
他也沒有更多的選擇。
他們到這裡,便是拼命來的。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在這樣的戰鬥中,銳氣是至關重要的。
宋軍選擇在右翼與他對攻,分明是想徹底擊潰遼軍的銳氣。
背水一戰中,一旦銳氣受挫,恐懼就會蔓延。
他們不能喪失進攻的勇氣。
必須不斷的進攻,進攻!
只有進攻,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大不了一死。但就算要死,也要死在進攻當中!
沒什麼還好猶豫的。
蕭垠俯下身子,輕輕的摸了下坐騎的鬃毛,眼睛卻始終凝視着那隻宋軍。突然,他瞳孔急驟縮小,猛的拔出來馬刀,高聲吼道:“大遼萬歲!”
四千名騎兵,似離弦之箭般,衝向橫山步卒。
四千不,是近五千名騎兵——胡沙虎的那一千名騎兵,也一同加入到了衝鋒之中,這麼多騎兵一同高速衝鋒,那是一種席捲一切的力量,彷彿能將大地都踩得翻個個的感覺。
這種感覺,劉延慶一點也不陌生,這和在拱聖軍時完全不同,望着五千騎兵以一種摧毀一切之勢,向着自己衝來,那種壓迫感令人窒息。
而此時,這個所謂的“步兵方陣”,委實沒有半點可靠的感覺。
五百步的距離,一分鐘便可衝到。
劉延慶本能的想要逃跑。
但是,就在遼軍開始衝鋒的那一刻,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
彷彿等待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猶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隨身佩帶的兵刃,刀、槍、劍、鐗,便見他們高舉着五花八門的兵刃,齊聲高吼着“大宋萬歲”,毫無畏色的衝向遼軍!
這是令無數人永生難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橫山步卒,用不甚標準的官話高呼着“大宋萬歲”,向五千大遼騎兵,發起來反衝鋒!
這一刻,受到震撼的絕不止遼軍。
有短短一瞬,整個戰場,除了這七千橫山蕃軍所在,彷彿頃刻靜止。
然後,整個戰場都沸騰起來。
宋軍所有的將領、士兵,不約而同的同事振臂高呼:“大宋萬歲!大宋萬歲!”
山呼之聲,響徹滹沱河岸。
在這排山倒海的山呼聲中,策馬而立的宋朝左軍行營都總管慕容謙輕輕舉起右手。片刻,一直不緊不慢的跟在步軍後面的橫山蕃軍左軍軍中,也吹響了嗚嗚的號角聲。
遼軍中軍陣中。
耶律乙辛隱收回自己的目光,喃喃問道:“這究竟是勇氣,還是愚蠢?”
韓寶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論是什麼,這些橫山步卒,對王厚來說,不過填溝壑者而已,即便盡數送死,亦不足道。然於我軍來說”
“晉公,是否要改變計劃?令前軍支援?”
韓寶低頭沉默了一下,待再次擡頭,臉上重又露出堅毅之色,他緩緩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今日之戰,本就是破釜沉舟,雖有意外,然謀既定,便補課輕易改變!”
他目光投向西邊的戰場上,從容鎮定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絲惋惜之色。
[1]按,本文中凡設計遼軍兵馬樹木,除非特別說明,否則皆不包括家丁。此時遼軍除非皮室軍無家丁外,大部分宮分軍家丁或死,或已護送擄獲回國,或承擔後勤勞役任務,韓寶麾下遼軍中,惟積慶宮在諸軍中不僅較少損傷,且經歷惡戰亦少,實屬特例。
[2]注:宋軍佈陣中的機動騎兵。
[3]注:此處是指遼國騎兵的馬弓射程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