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第二道門楣下停住腳步,同時也安靜下來,國公府的人和幾名宗親朝前走到七八丈外。
敞開的廳堂門內亮着兩抹燭光,而門口的臺階上,則擺放着一張古樸的老紅木供案,長長的供案上陳列着香爐火燭、果物等貢品,案下設有一前三後,四隻棕褐色的蒲團。
幾名族內宗親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和國公府關係並不親近,但爲了讓這場祭祖更加名正言順,今日一大早,盧中植還是派人到各處去請了他們過來。
這些宗親在靠近供案前丈遠處便停下了腳步,在右側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好,除了盧中植和遺玉一家外的盧家人,則是在左側站好觀禮。
這個時候的認祖歸宗儀式其實並不複雜,只是像盧家這樣的門第纔會如此隆重,不但請了在長安城中有身份地位的人前來觀禮,還做出了大開私祠之舉。
盧中植帶着盧氏母子走到供案前七八步時停下,遺玉挽着盧氏手臂,能感到她的身體因激動輕顫。
一步步走近的盧氏,目光掃過兩旁的宗親和家人,從前方供案投向昏黃中透着莊嚴色彩的祠堂裡,此刻,覺得真切起來。
只是這幾步的距離,便讓她腦中躥過一幕幕往昔,年齡相近的四兄妹從小一同長大,又相繼成家,因婆婆不喜,便慢慢減少了同孃家的往來,兩家鬧翻之後,一封斷絕書讓他們徹底斷了聯繫,在被迫離開房家後,無家可歸。
如今一家人再次團臻,卻是物是人非。兩個哥哥因常年暗地裡四處奔波尋她,猶能將她辨出,兩個本就不親的嫂嫂卻是相見不相識,在父兄的刻意誤導下,並未認出她就是十幾年前,那個被下了斷絕書的小姑子。
失落是有的,在這一場祭祖之後,載入盧家族譜的既不是她原有的身份,也不是她十三年前的本名,但更多的卻是知足,對她來說,這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回了家,當年那一封斷絕書後帶來的遺憾,終於要被抹平了。
宗親中有兩名年長者上前主事,一人事先從盧中植處取了家譜捧在懷中,一人取了香點燃,盧中植拄着柺杖獨自走到正中擺放的蒲團邊,接過那長者手裡的三抹香,又聽他低唸了幾句,在兩人退開後,便緩緩在蒲團上跪下,將柺杖置於一旁,兩手持香,滿目肅然地望入供着盧家列祖列宗靈位的祠堂裡。
“皇天后土在上,盧家諸代先祖……”
開始是一篇長長的祭文,因盧中植在禱祝時摻加了內力,說話聲音遠遠盪開,在這寂靜的夜裡份外渾厚清晰,顯於人耳,遠處賓客的交談聲都變得竊竊而不可聞。
杜若謹側頭看了一眼從在大廳時,便異常沉默的長孫嫺,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遠處那片燭火下,茜色的人影。
剛在宴會上因盧中植將要認下這三個孫子而驚訝的賓客,此時又轉着腦子開始想起旁的干係,不管盧家兄妹三人是旁支還是別系,今日之後即是懷國公府的嫡親,盧智在皇上跟前留了眼,這漸走下坡的國公府,日後怕是會重新興起也說不定。
今日的確是個好日頭,夜間無風,半盞茶後,盧中植恭恭敬敬地叩拜向將堂,在盧榮遠的上前攙扶下站起身,輕推開他,拐着腿上前將香插入爐中。
而後,他便走到左側一干宗親的前頭,側身看着供案前的盧家母子,杖頭上的手握的緊緊的,高聲道:“感於天恩,尋得我盧家血脈,念我之一支子息單薄,早亡叔父託夢以告,今,錄此母子四人於族中譜內,改我盧中植一脈名下,定以嫡代之——”
一番正式的宣告,而後便是母子四人一一上前聽族長訓話,訓後當着所有與宴賓客和參祭宗親的面前對着盧家的宗祠三跪九叩之後,即是正式歸宗!
“婦,無名氏平嵐!”盧中植念道,這‘平嵐’二字是盧氏當今的名字,遺玉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臂,盧氏便收了心定了神,躬身向前三步走到蒲團前面聽訓。
盧中植忍住心中的憐惜和歉意,先是照例不輕不重地訓誡了兩句,而後在誇表了她養育子女之功後,竟是在一衆賓客的驚訝中,道:
“你既入我盧家,日後,便正式冠了夫姓,稱我爲父吧。”
在這今時代,大戶人家是不允同姓通婚的,但盧老爺子又怎會讓自家的閨女改了旁姓。
事先前不知他會來上這麼一句的盧家兩房正室,一愣之後,大房趙氏眉頭一皺,正欲開口,卻被自家老爺盧榮遠在身後扯了下手臂,念起盧老爺子向來是一言堂,便閉了嘴巴。
盧家這兩房兒媳,孃家都是京中官爵,這十幾年間離京在外,自新皇登基之後,便又有了聯繫,書信之間互通有無是常有的事,有關當年同房府假意斷絕關係之事,自然是瞞着這些婦人的,而事後房喬頂着個變節之名,當年之事更不可能公開,父子三人在外多年尋找盧氏,都是借了旁的名頭,如今一家子歸京,她們同孃家之間更是經常走動,若是盧氏母子之事不暫時瞞着她們,恐怕在這祭祖之前,便會節外生枝,不能成事。
說起來,盧家子息單薄,也是有源可尋的,盧榮遠和盧榮和這對兄弟,常年在外奔波,忙於尋妹和家業經營,鮮少歸家,雖有妻妾,卻多是獨守空房,若子息能旺,才叫奇怪。
在一衆賓客的注目下,盧氏忍住哽咽,揚聲應了盧中植,盧老爺子又同樣叫了遺玉他們上前訓話之後,親手點燃香支遞一一給他們,伸手一引向祠堂處,兩眼有些通紅地對着盧家四口,動情道:
“給咱們盧家的先祖跪下叩頭,三拜之後一一你們便回家了。”
你們便回家了……
這最後一句話,終是讓盧氏忍不住留下眼淚,也輕輕擊在遺玉、盧智和盧俊的心頭,他們三人對這府上前無多少歸屬,可此刻身處這份夜色燭火中的莊重肅穆下,卻也生出一種踏實之感,尤其是遺玉,前世便是孤伶伶的一人,一直以來都將盧氏的歸處當成是家的她,對親情,其實仍是十分渴望的。
他們皆知自家孃親盼了這一日久已,這會兒站在盧氏身後,皆目不轉晴地,看着她接過香,轉向那古樸的祠堂,卻沒有立刻跪下,而是壓低聲音默唸了一陣:
“祖先在上,我盧景嵐今日此般攜兩子一女歸宗,實事形勢所迫,望先祖不咎,佑我父母身體安康,家宅順和。”
聽力過人的盧老爺子聞此,一臉欣慰地催促道:“快拜吧。”
盧氏單手持香,輕提衣襬,遺玉、盧智和盧俊亦是作勢屈膝,眼見這琉落在外的母子四人,將要跪認盧家先祖,卻聽這寂靜的夜裡,後方斷斷續續傳來一陣騷亂,緊接着便是一聲尖銳的怒喝一一
“誰都不準拜!你們敢!”
母子四人堪堪穩住身形,轉過身去,便見不遠處的祥雲門楣下,有人正從中撥開觀禮的賓客們,快步朝着這邊走過來。
待看清那正被一名婦人攙着向前的老婦後,遺玉頓時一驚,那兩人,不是應該臥病在牀的房老夫人和侍疾在側的麗娘,又是誰!
她們怎麼會來,不是都安排好了嗎?遺玉飛快地扭頭去看盧智,見他皺眉,沒容得她多想,耳中便又傳來盧母更爲清晰的怒聲:
“好哇,你們竟敢做出這等事來,當真是無法無天了,欺我房家無人不成!”
勉強認出正怒叫着快步走來的盧母和她身旁的麗娘後,盧氏渾身一震,手中的香支抖落下一段灰,剛要墜入那段痛心的回憶,手臂便被人緊緊一抓,扭頭看見遺玉仰起的小臉後,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他們如今不是房家妻小,是盧家的人。
賓客們看着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個個摸不着頭腦,這認祖歸宗的大事,還有人來鬧場子的。
眨眼的功夫,怒氣衝衝的房母使走到遺玉他們對面,有些浮腫的眼晴刀子一樣來回在他們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盧氏的身上,邊微微喘氣,邊伸出手來狠糧地一指向她,咬身切齒道:
“你這黑心的婦人!”
盧氏被罵到,倒是面無表情,只是盧俊卻先於衆人,一個閃身擋在盧氏身並,遮住了那根食指,不悅道:“你是哪裡來的,憑什麼罵我娘。”
盧母想也不想便喝道:“我是你親祖母!”
不遠處的賓客,起先前未認出這房家婆媳,除了個別一二以外,腦子再快的,也跟不上趟兒,這盧家孤兒寡母四人認祖歸宗,怎麼好好的冒了個“祖母”出來。
看到這當年並未善待自已女兒的“親家母”,盧中植一臉陰沉地拄着柺杖走上前,在盧俊又要開口前,冷聲道:
“房老夫人,你是年紀大了,老糊塗了不成,這是我盧某人的孫兒,他們的祖母自然是我盧某人之妻,又與你這房家的婦人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