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謨鎮順風大客棧
夜晚,爲數不多的一間上房中,簡陋的木板牀上,並排靠坐着兩個人,趕了三天三夜的路出山,身體乏了,卻不想睡,聽着窗外隱約傳來不休的打鐵聲,絮絮低語着。
“那剩下的蛇膽酒,你再飲兩次,就需得停了,不然會傷了身子,記住了嗎?”蕭蜓提醒道。
“記得了。”遺玉點頭。
藥谷中那隻巨蟒身上,挖下了一顆拳頭大小的蛇膽,起初因山中無酒,蕭蜓便用藥汁泡在一口蛇皮燒合的囊帶裡,等李泰他們頭一次出山回來後,便又添了純釀進去,泡了足足一個月。
飲時用普通酒水勾兌上一小杯,能夠三五人飲的,因爲藥效太烈,遺玉每次僅能喝上兩小杯,一個月方能喝一次,這巨蟒是個怪物,身上的東西自然都是寶貝,不說那蟒皮的柔韌和刀槍難入,這特製的蛇膽酒,更是藥效良多。
遺玉喝了四回,便明顯覺得視力比以住要好,夏天喝上一杯,七八日都覺渾身涼爽,蕭蜓、沈劍堂、李泰這種習武之人,效果就更是明顯了,耳聰目明不說,內力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增長。
“你臉上和脖頸上的抓痕,因爲沾染了那巨蟒的毒液,難以去除,可天下秘藥居多,未必沒有別的法子,莫太掛心於此,我看常四爺並非是重表之人,你無需介懷。”
“我不會的,”遺玉摸摸脖子上的幾道細微突起,有些感嘆,這些傷痕是柳關留下的,先前他在同姚一笙的打鬥中沾染了姚一笙身上的蛇毒,後又透過傷口傳染給自己,但比起姚一笙的容貌全毀,及時得到救治的她要幸運的多。
宮中有秘藥煉雪霜,李泰已寄信回長安去索藥,相信是能去掉她這疤痕。
蕭蜓見她實不以此事自卑,暗暗點頭,又道:“咱們帶出山的藥苗,都妥善收好,切莫被有心人看去,生了貪念。”
“嗯。”藥谷裡的東西,她們只摘了百里不足一,但每人,也都分得了相當的一部分,遺玉聽李泰說過,明天便會有他的人來帶走,捎帶回去,然蕭蜓卻怕她夾寶引嫉,每樣都仔細收在不起眼的竹盒裡,煞費苦心,叫她感動之餘,又因自己的隱瞞,而生疚。
“蜓蜓姐,”她挽住蕭蜓的手臂,輕聲道:“你該早就看出來,我同四爺,並不是什麼丫鬟和少爺的關係,我是——”
“莫說,”蕭蜓打斷她的坦誠,拍拍她的手背,溫聲道:“相逢即是有緣,這次一別,我同公子也會分道,獨行四海,再見不如何年何日,不管你們究竟是誰,我都會牢記你這個人,我不願受太多羈絆,只把你當做唐小玉看,即便這只是個化名。”
聽她道起離別,遺玉鼻中酸澀,半年的朝夕相處,沒有血緣沒有結義,可人生得尋一知交,便是幸事,這麼亦師亦表的一個女人,怕她此生再難遇見第二個。
“好,那我就是唐小玉,你便當我做唐小玉。”
“如此甚好,”蕭蜓聲音變得柔和,其中夾雜一些難尋的不捨,伸出一隻手來,道:“我同你三掌爲約,倘若有朝能夠再見,你便告訴我,你真正的姓名。”
“好。”遺玉低應一聲,同樣伸掌於她相擊。
“啪、啪、啪”——三下過後,不覺已是哽咽,蕭蜓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又從牀頭的貼身行囊中,取出一隻掌大的檀木盒子,放在她膝上。
“這是馥鹿丸,在山中我閒時煉的,對女病很有些療效,你月信悶痛時,便吃上一粒,溫水送服。”
遺玉吸着鼻子,打開圓盒,便見其中靜躺着二十餘粒小指關節粗細的丹藥,月色下,顏色朦朧,似乎帶些粉豔,又是丹紅,煞是可愛,不像丹藥,倒像是串成項鍊的彩色珠子。
“我也有東西送你,”遺玉收好盒子,破涕爲笑,亦從行囊中翻出一隻細頸瓶。
“這是?”蕭蜓待伸手去拔瓶塞,卻被遺玉按住。
“小心,平日不要亂碰,這裡裝着一種藥粉,你行走江湖,若遇上什麼不可敵的人物,只需將這東西灑在刀口,能沾他一寸肌,見他一絲血,便可無懼。”
蕭蜓心中一鼓,握了握那瓶子,心知此藥珍稀難求之處,神色微變後,也沒問遺玉它名頭,只是輕輕道了一聲謝。
遺玉看她小心將藥瓶收起來,終是心安了一些。
……
藥谷飛瀑邊上的斷壁,生有一棕幼樹,樹上結了一枚紅果,蕭蜓不識,遺玉叫李泰幫忙摘了,十幾顆果子,配以其他的藥物,僅成了這麼一小瓶藥粉。
錦繡毒捲上,第九位劇毒,見血封喉,乃是真真正正的殺人利器。
清晨遺玉醒來,難得的清醒,沒有起牀氣的她,未睜眼睛,便伸手在一旁摸了摸,已經餘溫不存的牀鋪,告訴她,蕭蜓已同沈劍堂,帶着姚一笙那個麻煩離開了。
單刀鬥虎的女子,英姿颯爽,溫聲如水的女子,俠骨柔情,癡迷醫理的女子,執着不移,心在天涯的女子,風淡雲輕,在這半年的山行中,蕭蜓這個女人,在遺玉的人生閱歷中,劃下多姿多彩的一筆,又這般無聲無息地消失。
“啊嗚一一”
聽着牀尾小狸的叫聲,她又在牀上靜靜趟了一會兒,直到一根毛絨絨的尾巴調皮地伸到她臉上,她方纔坐起身子,一把抓過不見長多少的小東西,狠狠摟了下毛絨絨的它,惹得它驚叫連連,方纔心滿意足地起牀穿衣梳洗。
比起小狸,這半年她的身量可是見長,沒細量,也有兩寸許,完全脫離了矮小的範疇,依然在嬌小邊緣晃盪,以前的衣物都縮水一截,可出山便投宿,沒來得及換新,便勉強穿着。
遺玉正坐在牀邊梳頭,聽見一陣腳步聲在門前停下,門聲響動,掌櫃的老搓兒聲音從門外傳來,她方纔用銀簪將頭髮隨便挽了個形狀,先去開門。
“嘿嘿,唐姑娘醒啦。”老搓兒站在門口,搓着手笑道,說的卻是廢話。
“掌櫃的有什麼事?”遺玉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三人,都是眼生的商旅打扮,兩男一女,每人都手捧着一口小箱子,不知裝的何物,是來作甚。
“不是我有事,”老搓兒翹起拇指,指了指身後的三人,“是他們來送東西給姑娘。”
遺玉輕疑一聲,越過這小個兒,問向他身後的人。“你們是?”
那站在中間的年輕女人已不動聲色的,將遺玉上下打量了個遍兒,有些奇怪地笑道:“小姐,咱們在這裡等了一個月,我們東主說,一有您消息,就叫送東西過來,都是些衣物首飾,您眼下正需得。”
說着,他們便示意兩外兩人打開了手捧的箱子,環抱的小箱中,衣物鞋襪,珠簪玉飾,胭脂水粉,樣樣精細,一應俱全。
遺玉還是沒聽懂,也沒讓這來路不明的三人進屋,搖頭道:“我不認識什麼東主西主的,你們認錯人了。”
說罷,她便要關門,只是那女人要快她一步,伸長腿抵住了門板,一手遞上一份信箋,又扯了下嘴角道:
“小姐,我們東主說,您若不記得他,就給您看這個。”
遺玉遲疑地接過信箋,掏出紙張,一抖開看,爲不可察地皺了下眉,便將那信紙又塞好,遞了過去。面色無異道:
“你們真認錯人了。”
“果然,”那女人毫不意外道,“我們東主說,您就是看了信,也不會認他,那我們便不再叨擾小姐。”
話畢,三人便當着遺玉的面,將三口小箱子放在門口,轉身欲離去。
“慢着。”遺玉出聲留步。
三人回頭,又是那女人接話,臉上一閃而過蔑色,快的讓人抓不住,笑容卻是恭謹:“小姐,我們東主說,將東西放下,您一定會叫住我們。”
聽她一口一個“我們東主說”,語氣中不無對她的輕視,遺玉眼神變幻,突然就笑了起來,調侃道:
“那你們東主說沒說,我叫住你們後,會讓你們把東西拿走,若是你們不拿,便連這間客棧的大門都走不出去,興許只能跳窗子了。”
“咦?”那女人總算是露出疑色,緊接着,餘光瞄見左右樓道上閃身出來的五名黑衣劍客,臉色始變。
“拿下。”一聲低音下令,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劍客們應着一聲,便襲向三人,雙方交做一團,木製的地板被他們上下翻飛的身形,弄得“嘎吱”作響。
“唉、唉,使不得啊,小店年久失修,經不起折騰,快住手啊,各位好漢!”老搓兒哇哇大叫,卻不敢上前阻攔。
遺玉抱臂後退了兩步進到屋裡,站在安全距離,看了一眼從門前打鬥到樓梯口的幾人,便將目光移到踢開門前擋路的箱子,走進門內的藍袍男子。
“可休息好了?”李泰問道。
“嗯,沈大哥他們走了?”知道是一回事,可她還想親口確認一遍。
“天不亮便已離去。”
眼神黯了黯,遺玉衝他扯出苦笑,道:“我是捨不得蜒蜒姐,你說,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蕭蜓行蹤不定,就是這次同劍堂走到一處,也是她主動尋去的,”李泰頓了頓,不願見她沮喪,又補了半句,“也說不準,倘若有緣。”
“倘若有緣,”遺玉默唸一句,想起昨夜臨別之言,三掌之約,豁然開朗,定聲道:
“對,倘若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