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直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在甲板底下那些個能要了自己命的日日夜夜,如果不是當時中國的海關還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嚴格,也許這艘船連中國的海域都出不了,而自己這樣靠着雙腿走過幾個省的人都對那段風波難平的日子仍然心存恐懼。
不管怎麼樣,自己好歹是撐過來了,那段狹窄黑暗伴着不斷起伏的風浪的日子,讓這個從小就在內陸長大從來沒有接觸過海洋的孩子幾乎心存敬畏,但是鹹腥而滲透進年久失修的甲板的木頭縫裡的海水也讓這個男孩子的鼻腔長久被刺激着。
禍福相依。雖然那幾天的日子讓這個男孩子幾乎喪失了嗅覺,但是不知不覺之中也洗刷掉了一部分的印刻記憶。男孩子看着眼前的男人,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真正的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我要下一步的指令有什麼用?
就如同一個精密的機器人忽然之間運行程序的過程中出了一個差錯,緊接着就是多米諾骨牌般的崩塌。爲什麼我會想要下一步的指令,爲什麼這個男人一直在我的腦海?
男孩子不知道的是,正是這些鹹腥的海水味對他腦海裡存留的男人的氣味的洗刷,才讓自己的思維體系,或者說是男人給他留下的思維大廈慢慢出現了細小的裂痕,緊接着這些痕跡越來越寬。不過這些都和男人當初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加固加深自己所留下的成果有關。
當男孩子感覺到船身所受到的搖晃越來越小,直到猛地一震的時候,在碼頭上已經有了一段時間的工作經驗告訴這個幾乎已經奄奄一息的男孩子,船靠岸了。
甲板底下不知歲月的日子讓男孩子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加上海上的日夜變化黑白並不分明,多數時候只是灰藍色的海天相交,偶爾有一縷陽光順着甲板之間的縫隙灑在男孩子的臉頰旁邊的時候,都像是上天吝嗇的饋贈。男孩子幾日的缺食少水讓眼皮沉重臉頰水腫,但是船外面沒有慣常靠岸的喧囂還是讓自己確定了現在應該不是白天。
夜晚還是好,能遮蓋所有的黑暗。男孩子一骨碌翻身做了起來,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
腳步聲臨近了,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下甲板的小門前,伴隨着罵罵咧咧的聲音,男孩子費勁地用自己已經不太靈敏的聽覺捕捉着那個人的動向,至於他說什麼,自己並不關心,在已經離自己萬里之遙的海的另一面,水手們的斥罵呼喝自己早已經聽得膩煩。
門開了,早已經準備好的男孩子如同一隻離弦之箭一般直射出去,瘦小靈活的身軀如同一隻小小的狸鼠,加上夜色已深,前來開門的呃水手甚至還不太清醒,一開門就有一個小小的什麼東西從身邊竄了出去,將這個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漢子嚇了一跳。
“莫不是碰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男人唬得朝旁邊跳了一跳,朝着甲板底下黑乎乎的地方看了看,再回過頭去看身後
,哪還有那個小身子的影子!這會兒男人才慢慢反應過來,剛剛那個身影,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人啊!
當時海關查得不嚴,偷渡事件時有發生,但是正常的貨輪尤其是像自己所在的船並不接偷渡的活,所以從來也沒有人想要檢查一下甲板底下,是不是藏了一個人。
男人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再去遠處看看那個小身影究竟是不是還在,即便是自己這艘貨輪帶着剛剛那個身影不明的小東西橫跨了海洋,但是這樣的事情一旦講出去,恐怕不僅自己不能在這艘輪船上繼續幹活,這艘貨輪甚至都要被禁運。
“呸——”男人衝着男孩子逃走的方向吐了一口濃痰,“小東西,這回算你走運!”男人看着黑糊糊的洞口,猶豫再三,還是朝着裡面喊了一嗓子:“裡面還有沒有了?有的話趕緊往出走啊!晚了別怪爺爺我手下不留情!”
迴應男人的,是一整個地下室的寂靜。
就這樣男孩子來到了這座城市,巴黎,巴黎。男孩子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自己本來是爲了下一步的指令來到這裡,可是陰差陽錯竟然被提前洗刷了記憶,這讓男孩子很沮喪,但是同時又有了獲得新生的感覺。
不僅是拋棄了那個男人留給自己的大部分記憶,讓自己有種重新呼吸到了這個世間的空氣的感覺,更是因爲,男孩子環顧四周,這周圍的人,可是當時在書本上才能看見的洋鬼子啊!
男孩子只在自己曾經借來的課本上看見過這樣的人,金髮碧眼,即便是老人的白髮也在陽光下微微閃爍着金色的光澤,一點都不像村口坐着的那些曬太陽的老傢伙們啊!
男孩子的新奇勁兒只持續了半天,當巴黎這座城市那天的晴好太陽曬到男孩子的頭頂時,長期營養不良的男孩子就感到了飢餓。人生地不熟甚至連話都聽不懂的男孩子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決肚子餓的問題,只好操起了自己橫跨幾個省的老本行——乞討。
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兒!男孩子那時候還年紀尚幼,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的衣衫破爛,也不知道自己臉頰灰塵泥土骯髒,除了眼神深處一抹異樣的光彩,男孩子可謂在異國他鄉吃盡了苦頭。
也不知道那個男人來這裡幹什麼呢?男孩子又被一個匆匆而過衣着光鮮的女孩子無視掉之後,拍了拍手,這還算是好的呢,至少沒有像一些男人直接伸手來推自己。這裡分明不友好也不富裕,很多時候男孩子甚至連一天的三餐都沒法保證,只是在大街小巷流浪着晃盪着,有時候翻一番垃圾桶,還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白天的時候這些地方都是劃分好了地區的,來者勿犯。
直到自己遇見了一個小哥哥,男孩子直到現在還能感覺到溫暖的一個小哥哥,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男人給自己打下的根基才遭受了真正的動搖,自己開始思考,你真的是爲我好麼?
男孩子看着男人腫脹骯髒
的臉,和曾經的自己是多麼的相像啊,不同的只是現在身份似乎掉了個個兒,雖然那個小哥哥同樣將自己帶入了一個更深的泥淖,但是自己不後悔。這也是自己想要走進去的原因之一吧,男孩子伸出手爲男人擦了一下臉上漸漸幹掉的血跡,換來幾近昏迷中的男人一聲痛哼。
你似乎不是真正爲了我好的,正如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那個小哥哥亮亮的眼睛自己永遠都不會忘,可能會忘記他的相貌,他的名字,他的聲音和說過的話——畢竟自己一天要接觸很多很多的人,像這樣子被派來處理一個“叛徒”的事情,也並不是很常見——但是小哥哥,我忘不了你的眼睛和你遞過來的手。
“跟我走吧。”小哥哥操着蹩腳生硬的漢語,自己在之後才知道這個幾乎是拯救了當時飢寒中的自己的小哥哥實際上就是黑幫用來尋找像自己這樣的小孩子的人,他們在黑幫中有專門的地位,只是那時候連自己都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和自己真的產生很好的情感。
即便是不爲世俗所承認的情感。
想到這裡男孩子像是被觸動了心裡最不可觸碰的柔軟的地方,只不過哪裡有塊疤。你說,我是該謝你呢?還是該恨你呢?男孩子用手在男人有着青胡茬的下巴上撫過,你恐怕當初不止對我做了洗腦這種事情吧?
隨着男孩子在黑幫混的日久,瞭解到了很多事情,而當某一次黑幫火併的過程中,自己才見識到了一些按照自己原來的生活軌跡壓根不可能瞭解到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洗腦。
那個何等相似的過程,以至於自己一見到那個曾經也算是叱吒一方揮手成風的黑幫老大在那個狹窄昏暗逼仄潮溼的地下室裡,眼睛裡滿是迷茫直到聽到那個心理諮詢師的下一步指令之後,那樣機械的動作和沒有亮光的眼神,讓男孩子的頭“轟”的一下像是炸了開來。
自己似乎,也曾經是這樣的。不,這就是,曾經的自己啊!
而當初同吃同住的七天的後果不僅是自己追隨日久的“下一步指令”,還有一些無法預料的事情在男孩子心中慢慢滋生,如果待在那個小山村裡,也許某一天會被欺壓至死,也許走上父親不瘋魔不成活的狀態,也許就是一個普通到連腳印都不會留下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造化弄人,當男孩子第一次面對另一個男孩子光.裸的皮膚之時,這是這個山村窮小子腦子裡唯一的想法,當然他想不到這麼文藝,只是覺得很是嘲諷。
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一個隱藏的同性戀,而那樣思維極端方式溫和的洗腦方式,恰恰成全了自己。
而之後自己陰差陽錯的人生軌跡,譬如說正好打聽到男人來了巴黎,碰巧遇上小哥哥,直到小哥哥碰巧有一天不小心說漏了嘴,兩個年輕的男孩子纔有了這樣的,不爲外人所承認的感情。
我也喜歡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