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是王德和酈瓊。”嶽震點點頭,正在推測是那一個出事了,就聽到完顏雍驚奇的反問。
“你認識?是朋友?”
“也算是吧。”嶽震撓頭道:“去年小弟北上襄陽路過揚州時,王、酈兩位將軍盛情款待,而且還車馬相送,算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請問雍哥,這次率軍譁變投齊的,是王德,還是酈瓊?”
“酈瓊。大宋皇帝批准劉光世隱退後,關於右護軍的歸屬,你們那個朝廷爭論不休,一拖就是好幾個月。依我看,這幾個月要命的猶豫,不但讓士兵人心惶惶,也寒了酈瓊這些高級將領的心。”
聽到這裡,嶽震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揣測,太尉倒臺很可能是自作自受,壞在張浚太想接管控制右護軍。
果然不出他所料,完顏雍完整的敘述了‘淮西事變’的起因,也讓嶽震從這件事裡嗅到了,很多不同尋常的味道。
力排衆議的張浚,如願以償的接掌了右護軍。但是他過於高估了自己在大宋軍中的影響力,又低估了淮西子弟兵的凝聚力。就在他準備着手大清洗,要將右護軍上上下下全部換成自己人的時候,看出不妙的酈瓊振臂一呼,四萬將士跟着酈瓊連夜渡河,集體叛逃去了大齊。
“唉···”嶽震一聲長長的嘆息,落在完顏雍的結尾之處。他沒有了剛纔的震驚和憤怒,眼前閃過與王、酈二人同桌吃飯的情景,滿腦子都是酈瓊的那句口頭禪:世事難料。
誰都知道,僞齊不過是女真人的傀儡政權,投靠僞齊,其實就是叛逃金國。酈瓊不惜揹負漢奸的一世罵名,肯定是張浚把他逼的無路可走了。
可惜了,四萬人啊。嶽震暗自可惜之餘,不免也覺得張浚此人可氣亦可悲。作爲三軍統帥的太尉,只能眼看着父親,韓世忠這樣的後起之秀,功勳高築,他心有慼慼時刻怕被人取而代之,也是人之常情。
驀然想起一件更嚴重的事,他急忙追問道:“出了這種事,太尉丟官情理之中,文相趙鼎爲何也受到牽連?”
“震少你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吧。他們兩個休慼與共,趙鼎不能眼看張浚倒臺了,估計他自己也沒想到,上書求情會惹來龍顏大怒。於是一道聖旨下來,趙鼎被降成了樞密院副知事,據小道消息講,大宋朝廷已經物色到了正知事的人選,不久就要走馬上任了。”
相比張浚罷官,趙鼎失寵更讓嶽震覺得遍體生寒。這分明就是大宋朝廷中,主戰派失勢的信號,難道大戰未起,宋皇帝已經準備調整國策了?他一陣心亂如麻,只恨自己歷史知識太貧乏,無法看清楚種種紛亂背後,究竟掩藏着什麼。更想不明白,這些紛亂將會對父親有什麼影響。
想到父親,嶽震趕忙甩甩頭,趕走那些毫無意義的鬱積,問完顏雍。“太尉的人選確定了嗎?”
“還沒有。”完顏雍搖頭輕笑道:“不過震少放心,儘管嶽帥的呼聲最高,但大宋皇帝趙構可不蠢,他不可能把你老爹從宋金前線上調回去,做什麼一文不值的太尉。據我們的線報和分析,韓世忠這次十有**要坐上那個火山口了。”
父親暫時遠離權力糾結的漩渦,暫時安全。再說最猛烈的宋金之戰,還沒有真正的開始,傳說中的朱仙鎮大捷,十二道金牌···還沒有出現。
嶽震也笑了,賊兮兮的笑容裡滿是狡黠。“嘿嘿,我老爸運籌千里,哪用得着我替他老人家操心?我現在遠離大宋,兩眼摸黑,這麼重要的變故都要靠雍哥跑來相告,看來金龍密諜在大宋的情報網,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
完顏雍臉上的表情一滯,皺眉沉聲語帶明顯的不快。“震少這是何意?我大老遠的跑來,震少卻出言威脅,有點···”
“哪有?雍哥你誤會了。”嶽震很無辜的聳肩攤手,然後一臉媚笑的湊過去道:“小弟不過是想與雍哥打個商量,能不能不碰小弟留在河北的兄弟們?”
“哈哈,你休想!”他此言一出,完顏雍立刻知道自己又上當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着站了起來。“告訴你手下的那班小子們,給我小心點!蔡州的事已經記在了你們烽火堂的頭上。哈哈哈,沒膽子搞風搞雨,就讓他們滾回江南去吧。”
土古論也隨着站起來,兩人轉身要走之際,完顏雍突然怪笑着停了一步。“嗬嗬,如今帝姬掌管大宋軍情內務,震少是否要和老相好聯手,對付金龍密諜呢?”
偷眼回頭,看到拓跋月一張俏臉頓時黑下來,報復得手的完顏雍,肩頭抖動中開心大笑着和土尊者揚長而去。嶽震只能咬牙切齒看着他們的背影,乾瞪眼沒脾氣。
夫妻二人目送着一老一少轉過影壁牆,離開演武場,陰沉着臉的拓跋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看什麼看?還不是因爲你這傢伙的風流韻事?人家雍大哥擺明了要整你,我不配合一下,豈不是讓人家掃興?傻瓜,我才懶得亂吃飛醋哩。”
妻子輕嗔薄怒的俏模樣,讓嶽震不禁一陣心猿意馬,本打算抱進懷裡,好好犒賞一下通情達理的嬌妻,卻看到迦藍葉和法刀遠遠而來,只好放棄了。
四個人重新坐下閒話,嶽震說起與完顏雍亦敵亦友的複雜關係,兩位出家人也不免一陣噓唏,大嘆造化弄人。
閒聊過後,嶽震夫妻回到休息的禪房,國師答應了明日宴罷,就讓他們回去。輕鬆愉快的拓跋月,哼唱着小曲收拾行裝,嶽震含笑坐在一邊看着,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完顏雍帶來的種種訊息。
手腳利索的妻子不一會就大功告成,回身看見丈夫眼神渙散的想心事,走過來倚着他坐下。“還在想公爹那邊的事情?”
嶽震靜靜的點點頭,伸手把妻子摟進懷裡,輕輕的嘆了一聲說:“唉,大宋突然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不管是皇帝,還是那些文官,甚至普通的老百姓,都會對軍人們產生信任危機。咱們老爸,做不做那個太尉,日子都不會太很好過了。”
“是啊,四萬人說投敵就投敵了,真是挺可怕的。”拓跋月伏在丈夫胸前輕聲細語。
“聽雍大哥的意思,沙漠裡的那些人,沒有準備好之前是不會輕易出來的。咱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等着他們吧。要不先回大宋勸勸公爹,勸說他老人家不要做這個官了,舉家遷來魚兒海子,和咱們一起生活多好。”
“呵呵,以後見到咱老爸,這種話可千萬說不得。”苦笑着搖搖頭,嶽震悵然說:“老爸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收復失地,還我河山。沒有人能勸他放棄這個信念,話又說回來,真的放棄,他也就不是我老爸了。”
大眼睛忽閃忽閃着,拓跋月沒有再說什麼,她明白丈夫的意思,也明白有的男人對信念,看的比生命還重要。就好像祖祖輩輩守護着聖山的拓跋人,他們根本不知道聖山下埋藏着什麼,但他們還是無怨無悔的用一生的時光,去陪伴那座沒有生命的沙丘。
“咱們不能什麼也不做!”嶽震擁着嬌妻,思索道:“沙漠裡的人在準備,我們更要準備,這已經變成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也只有徹底消滅他們,咱倆才能放心的回大宋。而且敵人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了。最晚今年秋收,沙漠裡的豺狼就會撲出來咬人。”
所謂迎接大金南王的宴會,並未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奢華且興師動衆。西夏仁宗皇帝只是挑選了一間稍大一點的禪房,賓客也只有嶽震夫妻,完顏雍,土古論,作陪的是大國師迦藍葉。
賓主落座,小和尚們魚貫而入,出自御廚之手的精美素食,很快就擺滿了桌子。
“來,雍王請舉杯。”西夏皇帝笑吟吟舉杯道:“雍王應邀微服而來,一路辛苦。這杯酒,一爲雍王接風洗塵,二謝雍王深明大義。請!”
一年多高高在上的生活經歷,讓完顏雍應付這些場面自然駕輕就熟。他微笑着端起酒說:“大夏君主客氣了,這些年來女真和党項,雖然不能說親如兄弟,卻也友善相處互不侵犯。這次的事情,本王未能及時覺制止下面人的恣意亂行,錯在本王,這杯酒就算是本王與大夏君王致歉。請!”
靜靜地看着年輕的君王們隔桌對飲,嶽震心頭突然泛起了一種深重的悲哀和無力。在他們眼裡,任德敬的信念,富察的堅持,不過是一場遊戲。他們纔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可以隨性結束,再來一局。
那我呢?我在這個可以被人隨意更改結果的遊戲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呢?
暗暗自問的嶽震沒有答案,已經生的,還沒有生的,對他來講都是曾經的歷史。他不能知道,是否歷史原本就是這樣,還是因爲自己的出現,而有所改變。
但是不管有沒有答案,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不會給他冷眼旁觀的機會,就好像寒暄過後的兩位君王放下杯來,眼睛卻一齊看向了神不守舍的嶽震。西夏仁宗皇帝自己執壺斟滿一杯酒,雙手捧起酒杯。
“震少,少夫人請舉杯。”仁宗皇帝很嚴肅,定定的看着嶽震和拓跋月舉杯相應。
“賢夫婦捨生忘死助我李仁孝,挽狂瀾於即倒,讓大夏免遭分裂。此大恩大德,令仁孝不敢道一個謝字,謝字太輕,不足表達仁孝的感恩之情。請兩位飲下這一杯水酒,這酒裡只有一句話,請記住,在大夏你們有一個曾經生死與共的兄長。”
端着酒杯的嶽震心頭微顫,平穩的酒杯裡也蕩起一圈圈漣漪。雖然不知道西夏皇帝說這番話的時候,真情幾許?但是他能這樣說,就已經讓嶽震很感動了。
夫妻雙雙把酒倒進喉嚨,拓跋月可能是有些急了,不免被嗆得連聲咳嗽起來。
嶽震對衆人歉意的笑笑,然後轉過臉輕輕拍打着妻子的後背,愛妻的咳嗽轉緩又拿起盤中的一片水果遞到她嘴邊。粉臉嫣紅的拓跋月覺大家都直勾勾的看着,赧然之間慌忙吞下,羞澀的垂下頭去。
視線從他倆身上移開,完顏雍和西夏皇帝的眼光不期而遇,同樣青春年華的他們,在彼此的眼睛裡,看到了同樣的羨慕和失落。
“哈哈哈,大夏君王可不要被這個傢伙騙了。”完顏雍哈哈大笑說:“這小子一定是被弟妹抓住了什麼痛腳,纔會對媳婦大獻殷勤。我沒說錯吧?震少。”說笑着,他對轉過臉的嶽震一個勁的挑眉頭,顯然是對昨天的惡作劇頗爲得意。
仁宗皇帝輕輕嘆了一聲,跟着笑道:“呵呵,朕不但羨慕他們伉儷情深,也羨慕雍王與震少這一段難得的兄弟情誼。來,爲了兄弟情誼再喝一杯。”
“好!今天我們只談兄弟情誼!”完顏雍本是豪爽之人,立刻舉杯拍案說:“既然君王是震少的兄弟,那也就是本王的兄弟,依我看來,咱們都別自稱什麼王了。兄弟相敬真情實意,喝起來纔夠爽快。”
“不錯!倘若我的父輩不是大夏之王,倘若把我放到震少的經歷裡,我肯定不能比震少做的更好。所以在震少面前,不用爭取,別人恩賜的王者之稱,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不提也罷。來,兄弟們喝酒!”從皇子到天子,仁宗皇帝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突然有了一種要縱情豪飲的衝動。
不但完顏雍對仁宗皇帝這番話肅然起敬,就連一直默默觀察的土古論,也不由對這位年輕的西夏君王刮目相看。
懂得時刻自審的帝王,無一不是一代明君,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小皇帝,一定是胸藏着萬千的宏圖抱負,也必定能夠成就一番偉業。
嶽震的情緒也很快被調動起來,頻頻舉杯開懷暢飲。拓跋月一反常態的不但不加以阻止,反而殷勤的給丈夫斟酒佈菜,時不時還會拿出絲帕,爲他拭一拭額頭上的汗水。因爲她覺得,丈夫是需要好好的鬆弛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