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州地界離南府將近兩千裡。氣候溫暖,即使已是十月底,俞宛秋也只在織錦絲襖外面加了個比甲,就和蘭姨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做針黹。
蘭姨拿着剛做好的小褂對着陽光左瞧右瞧,越瞧越開心,眉開眼笑地說:“還是南方好,要在上京,這會兒該下雪了,手指都沒這麼靈活,針腳也沒這麼細密。”
俞宛秋放下手裡做了一半的貓頭鞋,人有些恍惚起來,去年這個時候,還在沈府和薛凝碧商量着啓程的日子。後來因故延遲,那些忐忑,那些心焦,現在回憶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時候滿心想的,是回江南後怎麼收租子,怎麼開鋪子,怎麼做個既有事業又有悠閒的隱性商人。不管怎麼盤算,怎麼憧憬。都絕沒有嫁人的打算,更遑論生孩子。
可是冥冥之中那隻翻雲覆雨手,卻讓她過上了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不僅變成了有夫之婦,還即將是一個孩子的娘,這年僅十五歲的身體,承受得了生產之苦麼?
她十五歲的生日,就在下月初六,若沒嫁人,該要準備及笄之禮了。
蘭姨也正琢磨此事,絮叨着說:“姑奶奶下月就十五了,這可是大日子,要好好熱鬧一番。”
“怎麼個熱鬧法?”俞宛秋側耳聽着不遠處傳來的號令聲,提醒自己的奶孃:“這裡是軍營,大家每日白天忙操演,晚上開會議事,擬定作戰方案,哪裡顧得上這些瑣碎小事,再說……”她也沒有在趙佑熙面前提起過自己的生日,“總之你別嚷嚷就是了。”
蘭姨有些不甘地嘀咕:“起碼讓廚房多做幾個菜呀。”
“沒必要,平時的菜色就夠多了,再多做幾個,誰吃得下,白浪費了。”俞宛秋一面說,一面拿起貓頭鞋慢慢捋着貓須,眼底泛起了柔意和喜氣。她手藝一般,只會上鞋底。這貓頭貓須都是蘭姨弄的,也還像那麼回事,要是有紋繡在,肯定做得更好。
“姑奶奶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本來就該多吃點。”蘭姨覷着她手裡的貓頭,自己本來是想做虎頭鞋的,可姑奶奶不要虎頭,說她懷的是女兒。蘭姨朝她的肚子看了又看,別說根本沒顯懷,就是肚子大起來,又看得出是男是女麼?她準備等做完手裡的小衣服,還是做兩雙虎頭鞋備着。
俞宛秋卻說:“還是不要吃那麼多比較好”,她倒不是怕長胖,是怕孩子太大,到時候生產不順。想到這裡,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吩咐道:“把這些收起來,你陪我到處走走吧,回來就該吃飯了。”
兩個人剛把門鎖好,就見小福子匆匆走過來稟報說:“王爺來了,世子中午恐怕不能回來。特地命奴才過來侍候您用膳。”
俞宛秋笑着攆他:“我要你侍候做什麼,有蘇媽媽就夠了,你去侍候世子吧。”
小福子垂手站在原地不動,嘴裡說:“侍候世子妃用過膳後,奴才還要回去稟報世子。”
蘭姨噗哧一聲:“原來是來監督的,姑奶奶您就準了人家吧,要不然,世子也不安心。”
俞宛秋卻沒心思開玩笑,按王爺往日的習慣,一般是世子初來時陪幾天,走時再提前一天過來,陪着他去下一個營地。這次卻中途跑來,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就是爲着自己的身孕而來。
她不禁有些擔心:王爺會不會要世子把自己送到什麼秘密住所養胎?
她猜的沒錯,此時,在營地的議事廳裡,趙延昌跟衆將見過面後,就讓他們退下,只留下世子一人。趙延昌首先表達了自己的欣喜之情,安南王府有後了,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可接下來就面臨一個問題:怎麼安置懷孕的世子妃?
趙佑熙故作不解地說:“已經安置好了啊,早先她被朝廷的人擄去,兒臣派人把她救了回來,現在就隨兒臣住在軍營裡。”
趙延昌搖着頭說:“真是小孩子,不懂事,她現在這樣的身體,需要好好調養,怎麼能跟你住在軍營裡?這對你,對她。對孩子,都不好。”
趙佑熙這回可有話講了:“兒臣覺得挺好的呀,她來了之後,幫兒臣安撫士兵,穩定軍心,多虧她來了,兒臣才能安心練兵。她自己也沒有任何不適,都沒吐過。”
世子妃爲“落髮”士兵配假髮的事,已經有人向趙延昌稟報過了。那些報喜不報憂的傢伙,起初世子剃落士兵頭髮的時候,可沒人向他稟報。
趙延昌承認,在這件事上,世子妃的確做得很好,讓他對這個兒媳婦的滿意程度大大提高。何況她又懷了孩子,爲王府延續血脈,便是太妃聽到後,也高興得很,這次特意讓他帶來了許多養胎的補品。
如果她沒有身孕,憑這次的表現,可以讓她留在軍中,兒子身邊有個識大體的女人陪着也好,可她現在這樣,怎麼能繼續留在軍營呢?
趙延昌走到兒子身邊。拍着兒子的肩膀說:“我知道你捨不得,但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你再過幾天就要離開這裡,你要她跟着你四處奔波嗎?要是孩子有什麼不妥,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不會的”,趙佑熙態度很堅決。爲了應付父王,也爲了說服自己,他可是專門去信給牟軍師,徵詢他對此事的意見,牟軍師給他蒐集了最強有力的論據,他這幾天都背得滾瓜爛熟了。“漢光武帝劉秀的兒子,明帝劉莊,就出生在軍帳中。他母后陰麗華當時身懷六甲,依然在軍中伴駕,所以在軍帳中臨盆,在軍帳中產子。”
“呃……”趙延昌啞口無言,這個例子太有說服力了,而且也的確是事實,他記得自己年輕時候讀史,好像就讀到過這一段。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兒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博學了?連這都知道。
趙佑熙靠近父王,小聲在他耳邊說:“兒臣也想在軍帳中,生一個小太子,不對,是小太孫,父王以爲如何?”
趙延昌聽得心裡一喜,正想答應,忽然想起還在山下客棧等候的兩個女子,那是太妃讓他帶來侍候世子的。他當時也拒絕過,說這樣容易泄露世子行蹤,太妃卻說,她們的父親都是王府屬官,跟王府榮辱與共,絕不會出賣世子。
爲了不影響孕婦的情緒,他本來打算先送走世子妃,然後再派人去接那兩個姑娘上山,或等他們轉去下一個軍營時,順路帶上。
趙佑熙見父王尚在猶疑,生怕他拒絕,索性告訴他:“要是父王把丫頭送走了,兒臣心裡一煩,保不準又會做出什麼事來。丫頭在這裡,不只是穩定軍心,更是穩住了兒子的心。”
“你呀,沒出息!”趙延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就爲了跟老婆廝守,連老爹都威脅起來了。
略略思忖片刻後。他有了主意,笑眯眯地表示:“你都這麼說了,父王要是強行送走她,豈不顯得父王不近人情?”
趙佑熙眼中喜色頓現:“父王您答應讓丫頭留下了?多謝父王成全。”
趙延昌微微頷首:“嗯,這樣的話,她身邊得多兩個人照顧才行,你太妃奶奶已經派人過來了,這兩天就會到。”
兒子會不會納了她們,就看兒子的意願了。太妃希望多幾個重孫,他其實無所謂,要孩子,等他正式登基後廣納嬪妃,照樣可以開支散葉。再說世子和世子妃年紀還小,以後多生幾個完全沒問題。他不過不想在這等小事上違逆太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