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南迴京的路上。秦決鬱鬱不樂,幾天關在艙房裡不露面,何紹文和賙濟便相約探訪。
小廝張順過來應門,秦決起身招呼,三人寒暄畢,分賓主坐下,小廝給兩位客人上過茶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何紹文先表示關心:“大人,怎麼這幾天都不見您出去?”
秦決撥弄着棋盒裡的黑白子,語氣有些感慨:“想一個人靜一靜。”
兩位拜訪者臉上有些訕訕的:“那我們這樣闖進來,豈不是打擾了大人?”
“怎麼會”,秦決朝正對面的位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道:“子堯,陪我下一盤。”
“遵命”,何紹文依言坐下,首先拈起黑子,卻遲遲不落子,只是望着秦決笑:“大人棋藝高超,讓屬下六子吧。”
“三子。”
於是再無二話,只聽得啪啪啪啪落棋聲,把賙濟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他不大懂棋,準備在一旁侍候茶水。那兩人卻根本不喝水,全神貫注地下完一盤,然後重來,不大一會兒,已經連下三局。
每次的結果都一樣,秦決贏,何紹文輸。三盤皆輸後,何紹文涎着臉懇求:“這回大人定要讓屬下六子才行。”
秦決已經意興闌珊,把棋盒往旁邊一推:“算了,下次吧,下次讓你六子。”
爲什麼他每件事都能做好,樣樣全能,這次卻栽了個大跟頭呢?
替皇上當差的這三年來,他完成了許多在別人眼中不可能的任務。想不到這次南下,卻意外地折戟而歸。已經如此了,他索性棄車登舟,在運河上晃悠着,也讓皇上急一急。這些年他爲皇上賣命,立下了汗馬功勞,統共只一次沒如皇上的願,皇上也不好責備他吧。要不,就讓皇上另外派人好了,看有沒有比他更行的。
這幾日,他每天躺在牀上冥思苦想,自己到底輸在哪裡呢?他得出的結論是:輕敵!若對手是個勢均力敵的男人,他不會那麼託大,讓人從他眼皮底下溜掉;第二次更不會玩什麼“投帖拜見”的無聊把戲。如果他當時一查到行蹤就帶着人衝進去,不只姓俞的丫頭,王府的那幫人都跑不脫。
何紹文本想勸慰幾句,見秦決陷入沉思,似乎忘了房裡還有他們兩個,也不好開口了。看大人的樣子,並非沮喪,更多的是反省,他也就放心了。
兩人知趣地告退,秦決送到艙房門口才交代說:“我想閉關一陣子,這一個月都不要讓人來打擾我,有什麼事你們倆先商量着辦,實在不能定奪,就等我出關以後再說。”
“是”,兩人躬身答應着,心裡卻不無疑惑。按船的行進速度,他們一個月後就該到京城了,也就是說,剩下的時間,秦決都要用來閉關。因爲以往的旅途中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他們也沒多問什麼。
秦決的艙門閉上了。以後的一個月,只有他的小廝張順每天進出三次,爲他送飯送水。何紹文和賙濟既得了指令,自不會跑去叨擾。
事實上,當天深夜,他們所乘的船在某處碼頭停泊歇夜時,一條黑夜從船上掠出,岸邊早已有人牽着馬等候,黑影迅速躍上馬背,帶着幾個隨從揚塵而去。
幾天後,同樣是深夜,這隊人馬到了一座恢宏的府邸前。門前兩隻威武的石獅子,拱衛着厚重的銅門,巨大的紅色宮燈,反映着牌匾上金光閃閃的三個大字:靖王府。
他們並沒有在前門下馬,而是繞到側門,輕釦幾下後,打着呵欠一臉不耐煩的門房總算起來了。待看見來人,立刻露出了諂媚的笑,接過馬繮道:“樑總管,這麼晚了才趕回來啊?真是太辛苦了。”至於他旁邊那位身着錦袍頭戴鵲尾冠的公子,雖然並不認識,可光那氣勢就足以叫他卑躬屈膝了,於是躬身說:“您請進”。轉頭又對樑總管奉承了幾句,弄得樑總管不好意思起來,追上真正的主子說:“公子,他不認識您……”
錦衣公子無所謂地笑了笑:“不認識才好。”
被靖王府總管稱爲公子的人正是秦決,他一面往裡走一面問:“王爺和王妃就寢了吧?”
樑總管招來守夜的人詢問,很快回道:“王爺在啓泰樓議事。王妃也沒就寢,他們已經半年沒見過公子了,心裡想念得緊,聽說公子這兩天會回來,哪裡還睡得着,都等着呢。”
“知道了,我先去看看王妃”,秦決的語氣仍是淡淡的,不見波瀾。
四十出頭,端方文雅的靖王妃呆呆地坐在一把桃心圈椅裡。連着兩夜,她都早早地吃過晚飯,把下人打發乾淨了,自己一個人在房裡等。昨夜幾乎等到天快亮了才睡下,不知道兒子今晚會不會來。
正出神想着,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王妃驚喜地撲上前去,一把拉開虛掩的房門,聲音中帶着激動的微顫:“瑜兒,你回來了?”
秦決在離靖王妃一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躬身施禮道:“見過王……母妃。”
至今他仍不習慣稱呼“父王”和“母妃”,一個自以爲是孤兒,在腥風血雨中拼出一條活路的人,長到二十二歲。突然發現自己有個顯赫的身份:皇室後裔,一等王爵之子,而且還是嫡長子。那個每年被送到京城爲質的“靖王世子”,其實只是王妃的陪嫁丫環所出的庶子,他纔是真正的靖王世子。他的真名,叫樑瑾瑜,所謂秦決的表字,其實是他的真名。
乍聽到這個驚人的身世時,他也曾怨過,本該是金冠玉帶的王府世子,卻一出生就被送出府。在嚴酷到變態的師傅們手下一待十二年,每天被他們逼着苦練武功,三歲開始扎馬步,一紮幾個時辰,稍微有點抖動就一腳踢過來。再大一點,策論,算數,曆法,書法,甚至奇門遁甲,棋藝,琴藝……豈止六藝,恨不得他無所不能。
他十二歲的生日剛過,變態師傅們把他脫得只剩一套內衣褲,一頓棍子趕下山,一文錢都不給,讓他自己掙扎求存。爲了能活下來,他撿過剩飯,舔過狗食,當過乞丐,當過偷兒,當過跑堂,甚至當過ji院的篾片兒。後來,他加入幫派,從小嘍羅混成小頭目,再混成大頭目,最後殺死幫主自立,幾年間,慢慢兼併其他小幫派,成了西北一霸。
他不甘心一輩子當幫派頭頭,覺得終究不是正業,於是隱姓埋名,幹起了賞金獵人,從幫捕快辦案,到自己成爲捕快。有龐大的幫派做後盾,他的辦案效率讓一般的捕快望塵莫及,很快就在州府揚名。最後。靠着神乎其神的辦案能力,被人引薦給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從此踏上了仕途。
那一年他二十二歲,靖王派人找到他,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讓他相信,他是靖王嫡子,世人皆知的靖王世子,不過是他的替身。
於是,除了自己的幫派外,他又有了靖王府這個大後盾,爲皇上辦起差事來更是如虎添翼,皇上能順利登上寶座,他居功至偉。先帝爲什麼那麼偏着太子,甚至不惜除掉同是親生兒子的壽王?還不是因爲壽王做的一些事讓他死心,而壽王的這些不利消息能傳到先帝耳中,可不是湊巧,都是人爲。
這次,皇上派他去江南拔掉安南世子這顆大釘子,也是看在他卓絕的辦事能力上。他本來的確有殺掉安南世子的意思,因爲那樣可能會徹底挑起朝廷和安南王府的矛盾,讓安南王憤然起兵——雖然他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憑着他靈敏的嗅覺和一些蛛絲馬跡,他相信安南王府手下絕對擁有大量兵馬。
可最後幾天,他改變了主意,何必那麼急呢?先留下趙佑熙,讓皇上心裡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一些,讓安南王府和朝廷彼此牽制,才更有利於靖王府。
秦決心情複雜地坐在靖王妃妃身邊,看她激動地打量着自己,眼裡淚光閃閃,他有些不知所措,最終只能從懷裡掏出絲絹遞了過去。
“聽說瑜兒回來了?”一個渾厚的男聲遠遠地傳來,急切中帶着欣喜,秦決忙迎上前去,叫了一聲“父王”。
他這麼多疑的人,會相信自己確實是這對夫妻的孩子,而不是他們想誆騙自己爲靖王府效命,主要不是因爲他們拿出了什麼證據——在他看來,一切證據都可以作假,他自己就是個中高手——而是他們這種細微處的表現,那決不是僞裝,那是最自然的表現。
靖王關切地問:“瑜兒,你又瘦了,這趟差事是不是很辛苦?”
王妃站起來說:“我去讓他們送宵夜,你們父子倆邊吃邊聊。”
“母妃……”秦決想說算了,深更半夜的,大家都先歇息,有事明天再談,可見父王並沒有反對,他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他望着雕樑畫棟的房子,精緻的傢俱和昂貴的擺飾,要是十年前有人告訴他,這裡是他的家,他保準以爲那人在諷刺他。可現在他知道,這裡真的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