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一陣破空聲響傳來,山丘的另一側火光四起,緊接着是許多人奔逃尖叫的聲音。
宮九素站在山丘上,低頭俯瞰着下方一個村莊,村內似乎有大戶人家,有大片莊園田宅產業,此刻卻被一夥匪盜趁着夜色劫掠。
這夥匪盜一看就不尋常,幾乎個個騎馬,看見一些跑遠的村民就放箭射殺。進入村民房屋後,燒殺擄掠做盡,男子不論老幼一概殺光,妙齡女子有的就被當場姦淫。
“這才幾天功夫?就亂成這樣了?”勾腸客在一旁蹲着,手裡拿着一枚剛摘的野果,邊吃邊說。
“看這些人騎馬放箭,顯然是經過操訓的兵士,估計原本就是西境當地的行伍,被青衡道收編。”宮九素的目光來回掃視,甚至能夠穿透物體阻礙,數了一輪後說道:“總共六十三人,正合一曲之數。”
正朔朝軍制分爲軍營部曲,通常一軍五營、一營四部、一部五曲,一曲六十人,外加三名長官。不過後來各地軍鎮幾經改制,有的地方一軍數十營、一營數千人都不足爲奇。可一曲六十人基本沒多大變化。
通常一曲兵士按照不同戰況,排兵佈陣也有所不同。數萬人的大戰場自然配合大軍移動,當需要衝鋒陷陣,一曲則以二十人爲簇首、另外四十人分居兩翼掩護。而像現在這樣散兵巷戰,則三人一組,入室劫掠,一人在外看守門戶,兩人進入其中行兇砍殺。如果遇到比較大的屋舍,便幾組人手互相照應,有的在外開弓射箭,有的負責突入門窗。
其實即便是縱兵劫掠,如果全無規矩、混雜行事,那麼劫殺效率並不會太高。能夠在放縱兵士行兇燒殺之際,依舊保持此等軍紀要略,可見這隊人馬訓練有素,畢竟行兇燒殺最易敗壞軍紀。
混亂無序的作惡行兇並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有紀律、有組織的行兇。
“我們不下去救人嗎?”勾腸客問道:“憑你我兩人的實力,這幾十人也只是待宰的肉罷了。”
“不必,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趕走了這批,肯定還會有下一批匪盜,而且來勢更兇。”宮九素淡然說道。
勾腸客有點擔心,問道:“可他們也沒犯錯啊,爲什麼不救呢?”
宮九素回頭直視勾腸客,眼神似乎有洞察人心的力量,說道:“你是擔心我對彩雲國也這樣見死不救嗎?”
被說穿心思的勾腸客苦笑着點了點頭,宮九素說道:“你放心,瀝鋒會無非是收錢幹活。等我們到了南境瞭解情況,還要再考慮要不要對彩雲國伸出援手,報酬幾許也是要商討的關鍵。只要價格談妥了,自然不會糊弄了事。”
“別的不敢說,只要你們能夠解決彩雲國的屍蠱兵,國中礦脈、山中靈藥,自然有的你們開採。反正彩雲國經歷這遭,估計十室九空,很大片地方將來都無人看管了。”勾腸客說道。
“那你呢?你辛苦遠行爲彩雲國求援,又是爲了什麼?”宮九素問道。
勾腸客撐着下巴說道:“唉,其實也就是爲了點念想而已。我對彩雲國不像其他人那樣,心裡總是有一腔家國情懷,只不過不忍心變成屍蠱橫行的死地,所以想請瀝鋒會幫個忙。至於以後還有沒有彩雲國,我纔不想管。”
“你們蠱師都是這樣的嗎?”宮九素不解道。
勾腸客搖頭道:“當然不是,那些屍形蠱師不就爲了自家頭人寨主出力嗎?你們外人不瞭解,彩雲國裡面各個山頭村寨一直相處不來,誰都弄不死對方而已……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宮九素過去雖然借郭岱耳目通曉世事,可他還是第一次與外人交流,對世人種種心念生滅十分好奇。
兩人離開福勝城已經有四五天,躡雲飛槎早已帶着衆人回返東境。宮九素與勾腸客一路南下,並不走官道大路,而是沿着山川行走,避過大城鎮。
杏壇會發生的動亂,很快就傳遍西境各處,由世家大族掌控的各地府縣城池,立刻實行宵禁,同時嚴加管束往來出入。江湖武人與方真修士都會被限阻自由,細加盤查。
大城鎮人心惶惶,鄉野村莊則是盜匪橫行,原本有青衡道管束的兵馬,此刻變成強悍匪寇,更有方真修士參與其中。
“三歲以下的嬰孩有多少個?”村中匪首呼喝問道。
“總共有十六個,還有五個孕婦!”
“這麼少?看來還是要去大集子裡掃蕩才行。”匪首牽着繮繩說道:“連同孕婦一塊帶回營去!獻給童仙長修煉,自然有大把金銀賞賜給弟兄們!”
宮九素感應不凡,方圓數裡風吹草動皆如掌上觀紋。按照關函谷所言,宮九素自通靈化生伊始,便是元神修爲大成,從母體《九宮太素圖》脫胎而出的元神修爲深廣非常,遠超同儕。
當他聽見這夥兵匪擄掠嬰孩孕婦時,臉上雖無表情,內心卻泛起一絲波瀾,他擡手按在眉間,不知在疑惑什麼。
“那夥人要走了,我們要不要下去看看?”勾腸客問道。
“不用,村中已無活人。”宮九素看着縱馬遠去的兵匪,說道:“跟着他們,或許會有些收穫。”
“看他們也是往南走,反正順路。”勾腸客倒不在意。
宮九素與勾腸客修爲皆是不俗,夜行山路自然無懼,追上這羣兵匪很輕鬆,一路跟到黎明時分,抵達一處背倚泉流湖泊的軍營。
遠遠望着軍營往來兵士,宮九素便知這絕不是郭岱以前對付過的大風軍所能相提並論的。外出這一曲人馬迴轉,對好口令,便有人將拒馬樁拖開,等人馬進入後,拒馬樁又趕忙擺回原處,封鎖營門,一副戒備狀態。
宮九素擡眼望去,目中神光照徹陰陽,能見軍營深處一支大纛散發着陣陣妖氛邪氣,升騰而起宛如陰雲,籠罩着整座軍營。要是有方真修士闖入,大纛自有感應,不知會發動何等邪法回擊來者。
“想要硬闖不易,爲謹慎起見,還是你先放幾隻蠱蟲進去探探路。”宮九素對勾腸客說道。
“這事簡單。”勾腸客取出三隻指甲大小的蟲子,低聲唸誦咒訣,吹了一口氣後將蠱蟲放出。
三隻蠱蟲展翅飛翔,來到軍營近前落在地面上緩緩爬入,勾腸客小心施法,儘量收斂法力,蠱蟲在沒有觸動到任何警戒的情況下進入了軍營。
“看來也不是什麼隔絕內外的厲害法陣,蟲豸之物進出其中也沒被觸動。”宮九素對勾腸客說道:“跟着剛纔進入軍營的那夥人,看看他們將嬰孩帶到什麼地方去。記住,不要跟得太深。”
勾腸客盤坐不動,點頭道:“我已經跟上去了,營中守備很嚴,似乎也在提防什麼人。”
方纔回營的那一曲人馬,帶着十餘名嬰孩與幾名孕婦,來到中軍大帳,此地有一名白臉修士迎了出來,雙手可見血跡未乾。他輪流看過這些嬰孩,捏着手腳額頭,逐一查看過纔將其抱入帳中,絕不讓這些兵士跟着進入。
等輪到那幾名孕婦時,兵士們不得不將她們架起來,以免掙扎反抗。白臉修士上下打量孕婦,擡手指了兩個,不知施了什麼法術,使其昏厥過去。然後一擺手說道:“剩下的你們自己處理便是,這幾天都不要打擾童仙師作法。”
“是是是……”兵士們連連答應,其中有一人問道:“仙長,你看咱們這幾天來回奔忙,加上沒日沒夜的戒備,大傢伙都有點累了,不知道……”
“怎麼?想着領賞來了?”這時大帳中有一人撩簾走出,五短身材、面容猥瑣,倒是留了一把烏黑美髯,身上衣袍沾了些許血跡,看樣子不像是方真修士,倒像是屠夫之流。
“不不不!童仙長,咱們是這麼想的,畢竟您是修煉有成,不像咱們凡夫俗子,吃穿用度一天不能少。營裡將士也沒法耕地經商,現在沒了青衡道的糧草,總不能只靠着打秋風過活。咱們見識過童仙長那一手點石成金的功夫,別的不多求,只想用些黃白俗物,好讓弟兄們繼續幫襯童仙長。”
“行,你們等一下。”童仙長也不囉嗦,回身進入大帳,再出來時拖着一個木箱,放到衆兵士面前,說道:“這裡面都是金銀珠寶,夠你們一陣子花銷了。往後幾天先別來煩我。”
“是是是,咱們即刻告退!”兵士們掀開木箱,裡面盡是金銀珠寶,光華璀璨,衆人紛紛露出貪婪之色,拖着木箱就遠離大帳。
然而就當童仙長這一進一出的功夫,一隻不起眼的小蟲子溜過大帳縫隙,進入其中。
當蠱蟲進入營帳之中,身在遠處的勾腸客也不禁嚇了一跳,宮九素察覺他的異狀,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屍嬰!”勾腸客聲音有些發沉。
所謂屍嬰,乃是一門陰毒非常的邪術。因爲嬰孩雖是脆弱,卻是人身一世最具生機之時,這種生機發動對於邪修而言,是最佳的“天材地寶”。如果修煉得當,還可以汲取嬰孩生機爲自己延壽。
但這位童仙長所修煉的,是利用嬰孩生機轉化爲源源不絕的邪術威能。利用各種殘酷血腥的手法,將嬰孩固定在當前歲數,生機發動將不再止歇。然而此術會讓嬰孩變得不死不活,駭人非常,因此得名屍嬰。
說白了,這些屍嬰其實就像是一棵棵仙杏樹,擁有最精純的生機。只是屍嬰蘊含的生機遠不如仙杏,只是此等邪修拙劣效仿而成。
屍嬰本身並不是法器,卻可以輔佐此等邪修化轉生機爲法力,如同青衡道藉助仙杏樹施展法術、佈下法陣。想來這處軍營之上的陰雲邪術也是用屍嬰生機發動。
兩人在遠處等了許久,那位童仙長沒有急着處理新到的一批嬰孩,而是在大帳中作法。他坐在以鮮血塗抹的法陣中,唸誦詭異密咒數個時辰不停,身形還時不時地抽動。
最後勾腸客都聽得有些煩了,說道:“我估計這個童仙長就是爲了修煉什麼邪術,還不如直接將那些金銀財物偷走得了,反正他現在也管不了別的事。”
宮九素正想說話,忽然感應到一股莫名壓抑籠罩天地,目中神光卻看不出任何變化,但能夠察覺到這股壓抑最終匯聚向軍營之中。
“那個童仙長作法到什麼程度了?”宮九素問。
“嗯……他一直在念叨什麼忌天大神,又是這個毛神啊。”勾腸客說道。
“你知道忌天大神?”宮九素問道。
“我在南境就聽說過了,有不少修士都供奉這位不知來頭的神靈,也沒牌位沒神像的,拜他的人個個跟羊癲瘋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陰物上身了。”勾腸客說道。
“恐怕不是,世上沒有這麼強大的陰物。”宮九素說道:“你去驚擾一下童仙長,我進入內中一探,如果不成直接往南逃就是。”
“那你自己掂量好了。”勾腸客一掐訣,潛入軍營的蠱蟲像吹氣一樣陡然脹大,然後接連爆裂開來,毒火直接將中軍大帳掀開。
宮九素此時也飛身而起,隱於一片朦朧的五色鱗光中,衝入毒火焚燎的中軍大帳。
那名白臉修士渾身毒火,匆忙地施法撲滅火焰,沒察覺到宮九素已然走近,青虹一閃,白臉修士便已斷成數十截。
然而在毒火中央,那位童仙長端坐在血塗陣中,抽搐的身子緩緩恢復尋常,無端轉過身來,擡眼看着宮九素,兩眼爆散出光芒照破了五色鱗光。
“又是你。”童仙長突然開口道,只是語氣聲調全然不像之前,而是無數重交疊之聲:“不對,不是你,你是……什麼?”
宮九素看着童仙長的身軀,漸漸浮現的斑裂紋路不斷蔓延,說道:“你無法降臨,這個身軀不能承受你的力量。”
“可是……你能!”童仙長剛說完這話,紋路遍佈全身,旋即七竅光芒大放,帶着最後一絲確定之聲,轟然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