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道:“你說些個啥?”
郭巨道:“老爺容稟下情,小人絕不願活埋老母。而今老母病怏怏臥牀好幾年,只會吃喝拉撒,出的氣多進的氣少,見日便要斷氣伸腿,我先挖個坑給預備好”說着,女人俯仰間衣袋略鬆,“嗒”掉落一根鍍銀手鐲。郭巨訕然道:“呃,小人們窮狠了,荒墳地裡尋點零碎傢什,沒絕沒偷挖別人家的墳墓。”
桃夭夭道:“慢來,慢來,不對勁呀!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們挖坑是想埋兒子,省下糧食好讓老母親吃飽。”
女人抱緊孩子,作色道:“嚇,埋兒子養那老不死,虧你想得出來大胖小子啊,插標走街能賣幾千錢,白白埋了,老孃捨不得。”
桃夭夭忙道:“不是那樣的,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你們埋兒養母,孝心感天動地。挖兩尺就會挖到一罈金子,壇上寫明‘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那是上天給你夫妻的獎賞。”
聽說有金子,夫妻兩個瞳仁亮,就着剛刨的坑再下挖,興沖沖挖了丈餘,累的滿身臭汗兩眼黑,連根鳥毛都沒挖到。女人滿腹忿懣,對桃夭夭不再畏懼,插腰問道:“喂,金子呢?”桃夭夭撓頭犯難,嚅囁道:“書上寫的嘛。”郭巨賭氣全力一揮,鍬尖觸地鏗鏘,震的手指麻,顯是底下藏有硬物。夫妻倆驚喜交集,趴地刨開一瞧,不是裝金壇,卻是個冰涼死沉的大圓石。桃夭夭笑道:“嘿嘿,還是有所收穫,這玩意兒好,非常好擡回家抵門板,夜間防盜,狗都不用養。”
相處個把時辰,察覺桃夭夭並非鬼神,又聽他閃爍其辭,夫妻倆立時翻了臉。女人扯住桃夭夭,非要他交出金子。郭居究是男子氣量大,手指臉上油汗,道:“我不多要,老頭兒,替你挖了半天土,幾個工錢該結清罷?拿物件抵當也成!”桃夭夭褲子都沒得穿,何來錢物結付?苦着臉道歉賠禮。郭巨欺負他年老力衰,大叫若不給錢就把他埋進土坑。
正不可開交,適逢縣令乘車路過,耳聞喧嚷派人查問。郭巨老婆精於世故,頗具應變的急智,撲跪到縣太爺車前哭訴“我家的錢財被老賊盜取,青天大老爺作主”等語,縣令揮手傳令,帶一干人等回衙細審。
及至縣衙,擊鼓升堂,縣令先問原告。女人早想好了對詞,順水推舟,將桃夭夭的奇談稍加改編,說――我家貧窮,侍養老母缺少糧食,爲求老太太三餐飽足,只好把親生兒子埋掉。夫妻二人掘地兩尺,坑裡露出壇黃金,本來寫着“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誰想鑽出個盜墓老賊,非但搶走郭家財寶,還自脫衣褲調戲民婦,求大老爺秉公明斷云云。
訴告完畢,滿堂譁然,縣令大驚動容。埋兒奉母,亙古未聞,本縣治下竟出了如此大孝義舉,實堪留名尺牘,爲鄉里增光,使倫紀生色。象這種天降吉讖的奇遇,唯史書裡可查,郭巨夫妻胸無點墨,絕對編不出來,因此加可敬,忙命主薄詳細記錄。但美不足,天賜的金子被盜,境內“盜風猖獗”的名聲不大好。如果刪除這段,民婦口無遮攔;送他們金子堵嘴,縣太爺有點肉痛。
主薄猜透老爺心事,耳語提醒:“當今戰亂初平,聖主以孝道治世,各郡正忙着舉孝廉”縣令恍然拍額,連稱自己糊塗。
所謂“舉孝廉”,是晉朝選拔官員的主要方式。孝順父母是“孝”,廉潔奉公是“廉”,兩種品行出類拔萃者,朝廷即授予官職。那縣令“廉”是不指望了,出了郭巨這樁公案,轄內“教民有方,奇孝格天”的美譽誰能比之?升官財的政績,一罈黃金買到手,划算的買賣哪裡找?當下縣令喜笑顏開,吩咐賞郭巨黃金整壇,當堂驗明裝迄,並寫上“天賜郭巨”等。切切囑咐郭巨如何講話,將來朝廷派員立牌坊紀念,又該怎樣應答。夫妻倆被金子晃的眼花,臉都笑爛了,顧不得控告桃夭夭,捧了金子雀躍歸家。
賞了孝子,縣令再審盜墓賊。桃夭夭冷眼旁觀鬧劇,聽堂上喝問,應道:“我既沒盜墓也沒偷金子。所謂埋兒養母,天降財寶這些事情,其實是我告訴他們的。”
縣令道:“哦,郭巨與你有親?”
桃夭夭道:“沒親。”
縣令道:“他是你故舊?”
桃夭夭道:“不是。”
縣令道:“既然非親非故,他夫妻埋兒挖寶,你從何而知?”
桃夭夭道:“我是後世的人,晉朝生的事載於書籍,我早已熟記於胸。”
縣令皺眉道:“顯見是胡說了,諾大年紀赤露體膚,嬉褻公堂,豈不瘋癲了麼?”看他老態龍鍾,白蓬亂飄擺,忽生憐憫之意,笑道:“觀汝氣色,象是個讀書之人,且容申辯一二。本朝的人事你已知,那說說本官何年出仕?頭樁官司怎生公正判定的?”
晉代人以狂放著稱,常有違背禮俗的言行,如阮籍縱酒裸奔,王澄脫衣爬樹等例子。桃夭夭形樣古怪,出語驚人,當時並非絕世異類,說不定還是位飽學風流的名士。縣令命他講講自家舊曆,實是給了他臺階下,講不出也罷,賠個罪即獲釋。哪怕胡說八道一番,縣令就會微笑着說“果有瘋病,本縣豈能與瘋人一般見識,放了罷!”顯得寬仁大,案子順利了結,大家各得其便有多好?
偏生桃夭夭是個倔頭,對方僞善他不買賬,張嘴便嘲諷:“芝麻小官兒的事蹟,書上可沒寫,要我現編麼?”
縣令大怒,好爲官多年,深明“戒急用忍”之道,按捺暫不作,冷笑着問:“我倒是芝麻官。請教足下貴姓尊名,現居何職,授何爵位?”
桃夭夭道:“免貴姓桃,名夭夭,平頭姓一身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