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青瓶子巷有四家臨湖青樓,一隻手也就數得過來,不過怎麼看都透着股水火不容的味道,不過已經到了高手過招殺人無形的境界,不會像先前街上青樓那邊你掛飛狐城第一小蠻腰的彩旗,我便懸雙峰降服天下英雄漢的橫幅,時不時就在搶生意的時候橫眉瞪眼,甚至動起手腳,女子打架,無非就是閉上眼睛一陣胡亂抓撓,另外一撥龜公打手則要有章法許多,偷偷來幾下撩陰腿,黑虎掏心或者猴子摘桃,許多沒錢逛窯子的青皮無賴,隔三岔五就來那邊蹲着看戲,算是取經來了,再者女子撒潑爭鬥,本來就穿着清涼,不小心抖摟了半邊肥白胸脯,可不就是春光乍泄,風景這邊獨好?讓閒漢們大飽眼福,大呼痛快,一些壞心眼的漢子,會故意叫面生的同夥假意爲難進哪家青樓,給老鴇們有意無意露些黃白之物,順勢煽風點火,只爲了能兄弟們看上一場好戲,這種危險活兒很講究口才和演技,否則萬一露餡,少不了捱上一頓暴打,別看姑娘們拳腳孱弱,可一腳踩在褲襠上,也是會要人命的。
wωω▲тTkan▲¢ O
飛狐城的無賴拉幫結派,都沒什麼大氣象,都只是散兵遊勇,鄰居那座白霜城,城裡人數才飛狐城一半,卻人心團結,拉起了幾桿大旗,幾大幫派人物到了飛狐城都是橫着走,最喜歡沒事就來飛狐城嫖女人踩男人,若非前些年被澹臺公子無意間撞到,給狠狠拾掇得顏面盡失,這才氣焰消去大半,要不然這兩年飛狐城的青皮還要擡不起頭。而城牧公子那一戰,身後親衛都袖手旁觀,單槍匹馬就將四十多號青壯大漢給蹂躪得不成人樣,後來讓人捆綁着丟到白霜城外,讓本城百姓無不拍手叫好,不能怪這位權貴世子聲望高口碑好,討城內上至六十歲下到六歲女子們的喜歡,實在是飛狐城其他男子太拿不出手啊,青皮混子們對澹臺大公子也都心服口服,畢竟他從不仗勢欺人,要教訓也是教訓外地過江龍,再說了,大公子萬一真以後成了沒有品秩卻是皇帝近侍的傳鈴郎,更是滿城皆有榮光,今年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不管寺廟道觀,都燒香拜佛請神了個遍,就是爲了給大公子許願祈福,讓那些油水大漲的出世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瓶子巷青樓左右各兩家,沒有女子出門迎客,都只有幾位脣紅齒白的翩翩慘綠少年站在樓外,身段纖柔,容貌已經不輸女子了,按照不成文的規矩,有斷袖癖好的豪客,如果相中了,就可以花上一筆不貴的銀子帶入樓內一起顛鸞-倒鳳,這些美貌少年大多心機深沉,察言觀色甚至不輸老鴇,尤其善於逢迎,暗中攀比誰睡過更多的樓內姑娘,這一項也直接決定了他們的身價高下,若是誰與大爺一起入了樓內花魁的牀幃,再以後與人開口要價就要水漲船高許多,畢竟有許多砸不起錢卻想要知道花魁們胸脯大小如何屁股挺翹幾許的嫖客。
徐鳳年被李六帶到一家四角翹檐各懸一枚碩大夜明珠的青樓前,在遠處看到這幅大手筆,珍珠因爲質地有優劣,價格也懸殊,可夜明珠無一例外都是三十金起步,何況四顆夜明珠是如此耀眼,連徐鳳年都嚇了一跳,走近仔細一瞧,才發現是明珠外罩琉璃,不過這家青樓的財力也足夠雄厚,造勢手法,也獨具匠心,一名倨傲俊美少年對李六微微揚起下巴,算是知道了孫掌櫃所開客棧,會記在賬目上,月底送去一筆分紅,至於具體數目,得看徐鳳年在樓內開銷,但有五兩銀子打底,對於辛辛苦苦一整年掙銀錢不過百八十兩的客棧來說,並非可有可無的小錢。
徐鳳年給了塊小碎銀給李六,後者猶豫了一下,好不容易按捺下貪心,使勁搖頭擺手,生怕被碎銀勾去魂魄,回頭被掌櫃知曉了痛打一頓,趕緊轉身跑開。徐鳳年也不阻攔,再掏出幾塊較大碎銀,一併丟給早已將自己從頭到腳打量通透的少年,這給銀子可不是瞎給的,頭回登門,給多了,就要被當做肥羊往死里宰,給太少了,人家當你不是棵蔥,像徐鳳年這種給四五兩銀子的出手,拿捏得恰到好處。若是熟人,知根知底,也就看錢囊和脾性隨意着打賞,像李翰林這種習慣了一擲千金的頭等權貴子弟,高興了就往親自出門的老鴇胸脯裡塞個幾百兩,也沒誰敢當他是冤大頭,如果心情不好,不打你老鴇的臉都得是心慈手軟菩薩心腸。記得以往李翰林總嫌棄他老爹官太小,出門不夠氣派,只在豐州稱王稱霸,出了豐州就不太管用,可如今李功德終於當上了北涼道名義上第二大官銜的邊陲權臣,這位已經躋身王朝第一線公子哥的傢伙卻吃飽了撐着去做北涼士卒了。
徐鳳年從李六那裡大致瞭解到了瓶子巷行情,牽着陶滿武的小手走入院落,停頓了一下,平淡道:“今天我來你們廣寒樓,要麼聽安陽小姐彈琴,要麼看青奴姑娘跳蓮上舞,要麼看新上位的魏姓清倌兒拋繡球,總之要見到其中一位,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在這花銀子。相信瓶子巷四家,總有能讓我心甘情願掏錢的,不介意多走幾步。”
這話讓原先有些心生怠慢的收銀少年立即斂起輕視,要知道一些冒充豪客的土鱉,看似穿着錦衣貂裘,有驕橫扈從在旁擁簇,尚未進樓就大大咧咧說什麼今晚見不着頭牌姑娘就砸場,或者口口聲聲老子有的是錢,漂亮姑娘都包攬了,瓶子巷還真不忌憚這種貨色,尤其是在嘉青湖獨樹一幟的廣寒樓,真敢砸場,就棒打出去。少年小覷看輕身邊佩刀公子哥不是沒有緣由,李六所在客棧是什麼規格,他一心知肚明,一般情況下帶來的客人,都不算大富大貴,但既然能說出這番話,那就是門兒清的老練角色,只要是有些名聲的青樓,那幾位當紅頭牌大多被官家老爺或者膏粱子弟寵幸,要麼有虧待不起的熟人需要接待,這與花魁們架子大小,擺譜多少,沒有太大關係,萬事總要講一個先來後到,一個外人,一張生面孔就想要魚翅燕窩全往自己碗裡撥弄,當自己是八州持節令的兒子還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的孫子啊?這就叫做不懂事,不講究,一般而言,青樓都不喜歡這種沒輕沒重的客人,若是在整個北莽都知曉的風波樓,對於這種渾人,向來是二話不說直接趕人,人家風波樓根本不在乎少賺金銀,不過廣寒樓倒還沒這份底氣。
少年略作權衡考量,以不算太確定的語氣嬌柔說道:“與公子說實話吧,安陽小姐今晚興許是抽不出空的,青奴姑娘與魏小姐也說不準,小的還得幫公子去問一問,纔敢給準信兒。還望公子體諒,這三位都是咱們廣寒樓頂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在這裡打雜,也未必能每天與其中一位姐姐見上一面呢。”
徐鳳年大抵知道有戲,笑着點頭道:“廣寒樓四顆夜明珠就能賣出一百三十四金,自然生意不差的,能見到任何一位小姐,就知足了。”
“還是公子明白事理。”
少年抿嘴微笑,有意無意朝佩刀公子黏糊過去,被輕輕躲開以後,有些遺憾,看來是位不知曉牀幃情趣的公子哥,不過少年也不過於計較。至於爲何雅士風度的佩刀公子要帶一個小姑娘造訪青樓,見多了無法想象的怪事,少年也懶得深思,青樓裡頭,齷齪多,笑話也多,例如一些公子少年不喜好漂亮女子,偏偏鍾情那些上了年數身子發福的婆娘,或者一些瞧着駭人的彪形大漢,偏偏喜好被姑娘們抽皮鞭滴蠟燭,更有富賈捎上打扮成男兒的家中嬌妻一起來嬉耍一龍雙鳳,光怪陸離,人生百態,他一個小小年紀就販賣皮囊的少年怎能說得清楚想得明白,掙銀子攢人脈都忙不過來,多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
徐鳳年低頭朝陶滿武望去,小姑娘瞧着極有大將風度,不愧是陶潛稚的女兒,一臉風平浪靜,只不過徐鳳年知道她手心滿是汗水,於是對少年說道:“從側門入樓。”
少年知道有些人物逛蕩青樓會矜持,本想解釋廣寒樓素雅幽靜,便是正門走入,也見不到幾張面孔,只不過見佩刀公子眼神堅定,也就不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堅持。廣寒除去高四層的主樓,還有兩棟獨院,都是樓內頭牌花魁佔據的兩座小山頭,徐鳳年走上二樓,透窗望去,樓後一棟宅子院落燈火輝煌,諸多錦袍顯貴與文巾雅士席地而坐,琴聲嫋嫋,一名身子肥腴卻有一張冰錐子臉的女子悠悠撫琴,穿小袖長裙,一身錦繡華美的泥金刺繡,身邊最近坐着一位頭束貂尾的粗莽武夫,盤膝而坐,腳蹬烏皮六合靴,顯而易見的豪橫相貌,穿着與離陽王朝士子名流相差無幾的文人閉目賞曲,唯獨那莽夫眼睛直勾勾望着彈琴花魁的白嫩胸脯,她每一次挑捻,帶來一陣盪漾微顫,莽夫眼神便愈發炙熱幾分。
到了一間雅緻茶室,少年學女子略低頭而曲身,行禮告辭道:“小的這就去與嬤嬤通稟一聲,公子稍後。”
等他離去,陶滿武小心翼翼問道:“是姐姐嗎?”
徐鳳年笑着點了點頭。
沒多時少年帶了一位風韻猶存的淡妝女人走入茶室,拎了一罈泥封黃酒,笑道:“韻子方纔走得急,沒有給公子倒茶,也是好心,想要讓公子早些見着稱心的姑娘,公子千萬莫見怪,奴家喚作喜意,這就給公子帶了一罈子咱們飛狐城的三調老黃酒,當做替韻子賠罪來了。韻子,給公子溫起酒來。我這就去與魏小姐說上一聲,如果得巧兒有閒暇,我再來請公子。”
少年才接過黃酒,門口傳來急促腳步聲,被喊作韻子的少年臉色慌張,自稱喜意的女子要鎮定許多,望向門口,一夥人氣勢洶洶趕到茶室,兩名給青樓做打手的健壯教頭,一名姿色要勝過韻子一籌的美少年,爲首一名婦人踩着雙舊西蜀宮中盛行的軟底透空錦鉤靴,長袖拖地,俊俏少年卑躬屈膝,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而來,看氣勢與裝束,女子喜意雖說在青樓有些地位,卻遠比不得眼前這名撲妝厚重的婦人,果不其然,練就火眼金睛的婦人只是斜瞥了一眼佩刀公子,就徹底沒了顧忌,伸出一根食指朝喜意指指點點,冷笑道:“好你個喜意,懂不懂廣寒樓規矩了,竟敢私攬客人,可曾與我這大嬤嬤打過招呼?安陽小姐院子沒了席位,你就敢漏過青小姐的院子,直接送入魏清倌的繡球閣?喜意,誰給你的膽子?!”
喜意憂心忡忡,強自笑顏說道:“翠姐姐,妹妹只是見青姑娘那邊擁擠,就不想叨擾翠姐姐了。”
婦人拖長尾調陰森森哦了一聲,盯着喜意看了會兒,展顏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與喜意妹子都這麼些年交情了,知道妹子做事素來可靠,定是這個該死的韻子自作主張,來人,拖出去打二十棍。按規矩來,別少了一棍,可也別多了一棍,打死了,廣寒樓可就少了百來兩銀子了,這個罪過,我可吃不起。”
少年手一抖,掉落了一罈黃酒,就要砸在佩刀公子腳上。
徐鳳年探臂托住,放在桌上,沒有作聲。
很明顯,是有步步生蓮美譽的廣寒樓第二號紅牌青奴姑娘,與新崛起的後起之秀魏姓清倌兒,兩人起了間隙,雙方背後與各自花魁榮辱與共的嬤嬤就勾心鬥角起來,看情形,不知爲何得了滾繡球美名的清倌兒十分失勢,以至於青奴所在獨院門庭若市,她的繡球閣卻門可羅雀,約莫是少年韻子與清倌兒和嬤嬤喜意更親近,就想着逮着個外地客人就死馬當活馬醫,試着看能否解燃眉之急,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給逮住了。
喜意顧不得身後動靜,擠出笑臉說道:“翠姐姐別上火,今天這事真與韻子沒關係,都是喜意被豬油蒙了心竅,擅自攬活,讓翠姐姐抓了個現行,妹妹我認罰。”
姓翠的婦人擺明了打狗不看你這個主人,譏笑道:“喜意妹子,你啊,就是心善,可規矩便是規矩,何苦爲了個不開竅的小賤物討罰?姐姐也不忍心你這般作踐自己呀。還看什麼,將韻子拖出去打二十棍。”
提裙的少年笑眯眯重複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喜意轉頭求助地望向徐鳳年,在廣寒樓也算有些地位臉面的女子了,此時竟是孤苦伶仃,一幅悽楚神情。
韻子噗通一聲跪下,輕呼道:“公子救我!”
徐鳳年無動於衷。
喜意斂起五分真誠五分做戲的淒涼情緒,轉頭對頤指氣使的倨傲婦人冷冷說道:“翠姐姐,這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咱們廣寒樓的貴客,你就如此不講情面?不怕傳出去別飛狐城看笑話?”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還是不死心想要拖我下水?
那婦人掩嘴嬌笑,開心至極,見兩名教頭念着幾分早年淡薄情分,沒好意思越過喜意去拖拽那個口甜乖巧的韻子,她臉色陰沉下來。
斬草除根,這是官家與軍爺們的說法,可她確實一清二楚,對付一些敵人,不往死裡逼得走投無路,可真就要春風吹又生了,當年自己不就是岔了眼走錯一步,輸給這個喜意,差點就爬不起來了嗎?如今風水輪流轉,你喜意日子過得悽慘,想要藉着姓魏的小騷貨東山再起?沒門!
婦人一把推開喜意,抓住韻子的頭髮就猛地一拉,不敢抗拒的少年撲倒在地,她便狠狠踩了一腳,淡淡笑意再起,仍是絲毫不顯猙獰,頗有些大戶人家大婦教訓側室奴婢的風韻。
喜意咬着嘴脣,一手捂着手臂。
天涼好個春,心涼似個秋。
婦人踩夠了,斜眼望向佩刀公子,笑道:“這位客官,今日所見,可敢說出去?”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陶滿武對上韻子和喜意兩人,雖說有些緊張,但還算鎮定,見到這名婦人以後,就下意識躲在了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掏出兩百兩銀票,平靜道:“我來廣寒樓,是指名道姓要與魏姑娘混個熟臉,以後好常來光顧,其實還是存了私心要與喜意姐套個近乎,安陽青奴什麼的,本公子不感興趣,真說起來,還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這個年齡,更會伺候人不是?至於你這位五十來歲的大娘,滾遠些,回家抱孫子去,本公子晚飯吃得太飽,怕浪費糧食。”
喜意一臉愕然,隨即紅了眼睛。
這份面子,給得天大了。
比說千萬句情話千百兩銀子都來得暖心。
————
————
(上個月12號到昨天,恰好一個月整,已經更新了20萬6千字。幾年都不曾有的奇蹟……希望大家繼續諒解雪中偶爾的寡淡情節,其實這類過渡內容,細看還是有些意思的。套大話來說,就是廟堂與江湖,總不能是兩座光瞧着巍峨輝煌的空中閣樓,還得接地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