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相當驚人的收藏。”東尼環視房間說。一整面牆擺放着錄像帶,每一個都標有日期與節目名稱。即使從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可以看見當中絕大多數是《文斯敲敲門》。一個用薄片合板做成的組合壁櫃裡放着一系列的專輯相簿與剪貼簿,有六個本子放置在櫃子的最上層。最重要的收藏是一張掛在嵌牆瓦斯壁爐上的裱框大型彩色照片,照片中豪斯利正與傑可·文斯握手。

“那是爲了表達一點敬意,都是我自發的。”豪斯利以神經質而且娘娘腔的聲音說道。東尼能夠清楚地想象,他在青春期時是如何地遭人戲弄。“我們同年,你知道嗎?連生日都一樣。我覺得我們的命運無法逃避地緊緊相連。我們就像硬幣的兩面。傑可顯露在衆人面前,而我則隱藏在後。”

“你一定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積累這些東西吧。”

“我已經致力於維護這些檔案了。”豪斯利一本正經地說,“我喜歡認爲自己比傑可本身對他的生活更有概念。當你汲汲營營在生活之中,就沒有時間像我這樣坐下來好好回想反思。他的勇氣、他的平易近人、他的溫暖、他的同情心。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完人。這是生命的弔詭處,他必須失去一隻手臂才能成爲如此出色之人。”

“我深表認同。”東尼自然地使用起多年來治療精神病患而培養出的談話技巧,“傑可是一個很鼓舞人心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任豪斯利對名人的大力讚揚自耳邊拂過,並且假裝入迷地聽着。然而實際上,東尼極其厭惡這名殺人兇手——他將自己僞裝得天衣無縫,並且讓無辜與重病之人傾倒在他的假面之下。當豪斯利終於放鬆地緩緩從椅子邊緣向後移動,呈現近乎舒適的樣子時,東尼說:“我很想看看你的相片收藏。”

他已將重要日期刻在腦袋裡。“爲了我們的研究,我們必須觀察人們事業裡特定的一些時間點。”東尼說道,豪斯利打開壁櫥,開始取下一本本的相簿。每當東尼說出一個年份與月份,豪斯利便挑出特定的相本,翻至適當的頁面然後將相本放在東尼面前的咖啡桌上。傑可·文斯顯然是個大忙人,每個月約有五到二十次的公衆行程,當中多與公益募款有關,其中也常常是爲了那間他擔任義工、位於紐卡索的醫院。

豪斯利對與偶像相關的事情有鉅細靡遺的記錄,這實在令人讚歎,但是對東尼而言不知是福是禍。好處是,他能有充足的時間細看眼前的照片;不過伴隨而來的壞處是,豪斯利低沉單調的嗓音快要讓他陷入恍惚昏睡的狀態。不過沒多久,一陣興奮的顫抖突然令他全神貫注起來。就在夏茲·波曼的少女羣組中第一位女孩失蹤的前兩天,傑可·文斯在史雲頓主持了一間安寧醫院的開幕。在豪斯利爲這場活動拍攝的四張照片中,東尼在傑可·文斯閃耀的頭旁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德博拉·克瑞西,失蹤時年約十四歲。就在失蹤的兩天前,她愛慕地看着傑可·文斯簽名,彷彿一個置身天堂的女孩。

兩個鐘頭後,東尼再度認出文斯旁邊的另一位失蹤少女。照片中,文斯顯然正在與女孩交談,有第三名可能人士正竭力踮起腳尖,想偷親笑得開懷的文斯,但是她背對着相機,所以很難確認是否爲失蹤少女之一。現在,東尼只需設法從豪斯利手中取得這些照片。“我在想,我是否能借用幾張照片呢?”

豪斯利用力地搖着頭,看起來極爲驚嚇。“當然不行。保持檔案的完整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傑可來拜訪我,而收藏清單上有東西遺失了怎麼辦?不,希爾博士,恐怕這是毫無疑問、絕對不行的。”

“那底片呢?你還留着嗎?”

豪斯利顯然感覺被冒犯,“我當然還留着啊。你以爲我做事很草率嗎?”他起身打開組合壁櫥的櫃子。底片存放盒擺在架子上,每個盒子都像錄像帶一樣貼有標籤。東尼想到可能得聽他細述盒子裡的每一卷底片,不禁在內心打了個寒戰。與其說豪斯利龜毛,倒不如說他乏味。

東尼問:“那麼,我能否借用底片,好去加洗照片呢?”

“我不能將它們出借。”豪斯利固執地說,“它們很重要。”

他們又花了十五分鐘才找出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折中之法。東尼開車帶菲利浦·豪斯利與他的寶貝底片到當地的沖洗店,而且東尼付出過高的價格才使店家願意馬上加洗照片,讓他們稍事等待後直接領取。然後東尼再送菲利浦·豪斯利回家,好讓後者在其他底片發現有同伴失蹤前將它們送回原位。

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前往拜訪名單上下一個名字的同時,東尼放任自己享受片刻揚揚得意的心情。“我們會抓到你的,傑可。”他說,“我們會抓到你的。”

關於託登罕,賽門·麥克尼爾只知當地有一支二流足球隊,以及一九八○年代的時候——當時他還在學校就讀——球隊在一場暴動中殺死了一名警察。他並不期待當地人會很友善,所以當他出現在選民造冊辦公室而沒有受到熱情招待時,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在賽門解釋來意之後,櫃檯後方穿着西裝的竹節蟲把頭擡得老高,嘆了一口氣。“你得自己來了。”他一副勉強地說,“我沒有多的人手,尤其你完全沒有事前通知。”他帶賽門進入一間滿是灰塵的數據庫,爲他做了十秒鐘的建文件系統簡述,然後就對他置之不理了。

搜尋的結果並不理想。一九六○年代時,傑可·文斯長大的那條街上約有四十間屋子。到了一九七五年,二十二間已消失,可能改建成名爲“雪莉·威廉斯之家”的公寓小區。僅存的十八棟屋子有固定的註冊選舉人口流動情況,不過似乎很少人居住超過兩年,尤其在一九八○年代中期徵收討厭的人頭稅之時。只有一個名字從頭到尾一直都存在。賽門捏了捏鼻樑,消除即將出現的頭疼。他希望東尼·希爾是對的,那麼這些就能更快讓他們逮住害死夏茲的兇手。她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不尋常的明亮藍眼睛帶着笑意。這些幾乎令賽門無法承受。沒有時間憂傷沉思了,他一邊套上皮外套,一邊如此跟自己說,並且出發去找哈洛·亞當斯。

吉姆森街九號是一棟由污黃色倫敦磚砌成的連棟式小屋。街道與屋子之間的矩形小花園裡滿是空啤酒罐、薯片包裝袋與外帶食物盒。當他推開大門,一隻骨瘦如柴的黑貓不懷好意地擡眼盯着他,然後嘴裡叼着一根雞骨頭,一躍跑走了。街道充滿腐朽的味道。在一陣拉門閂與開鎖的嘎嗒聲之後,一個了無生氣、形容枯槁的男人打開了門。他看起來似乎在傑可·文斯還是小男孩時就已經很老了。賽門的心一沉。“亞當斯先生嗎?”對於老人能否理智地回答問題,他實在不抱有太多希望。

老人使勁擡起頭,拉直佝僂的背,並且直視賽門的雙眼。“你是市公所派來的人?我已經跟那個女人說過了,我不需要家庭看護,而且我不要送餐上門的服務。”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極度需要上油的鉸鏈。

“我是警察。”

亞當斯迅速地說:“我任何事情都沒看見。”他準備將門關上。

“不,等一下。不是那樣的。我想跟你談談關於一個多年前住在這裡的人,傑可·文斯。我想談談傑可·文斯。”

亞當斯停頓了一下,“你是記者,對吧?你想騙我這個老人。我要去報警。”

“我就是警察。”賽門在昏花的灰色雙眼前晃了晃他的警察證,“瞧。”

“好了,好了,我不是瞎子。你們總是跟我們倡導,小心一點總是比較好。你爲啥要談傑可·文斯?他不住在這兒已經……我想想喔,到現在一定有十七八年了。”

賽門說:“或許我們能進門聊聊?”他有一點心理準備要被痛斥一頓。

“我想可以吧。”亞當斯拉開門,向後退一步讓賽門進來。他先是聞到一股混雜着尿騷與餅乾腐臭的老人味,之後纔來到客廳。而出乎意料的是,屋子裡一塵不染。大型電視屏幕上一粒灰塵也沒有,搖椅扶手上綴有蕾絲的保護套沒有任何污漬,排在壁爐臺上的裱框照片,其相框玻璃也沒有一點污跡。哈洛·亞當斯說得對,他不需要家庭看護。賽門等老人在椅子上坐定,他才坐下。

“我是留下來的最後一個人了。”亞當斯驕傲地說,“一九四七年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這條街就像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曉得每個人發生什麼事,而且就像家人,大家一天到晚吵架。現在,沒有人認識彼此,但是大家還是一樣起口角。”當他露齒而笑,賽門覺得他的臉看起來像一個雙眼保留着的肉食性鳥類頭骨。

“我想也是。那麼你相當熟悉傑可·文斯一家囉?”

亞當斯竊笑,“稱不上一家子,如果你問我的話。他爸爸稱自己是建築工程師,可是就我看來,那只是讓他立刻連續消失數個星期的藉口。告訴你,如果他賺個一兩英鎊,我也不驚訝。他總是穿得比街上其他居民來得好,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但是從來不多花不需要的一毛錢在房子、老婆跟小孩身上。”

“她是什麼樣的人?”

“瘋子。她永遠不花時間陪那小子,他還在襁褓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她用嬰兒車將他推到門外,然後好幾個鐘頭就放他在那兒不管。有時候開始下雨了,她甚至會忘記把他帶回屋子裡。我的喬安妮或其他太太就得敲門提醒她。我的喬安妮常說,哪一天她會在晚餐時都還穿着睡衣呢。”

“那麼她有酗酒嗎?”

“不,我從沒聽說過。她只是不喜歡那個孩子。我想,大概是覺得約束了她的生活吧。那小子長大一點之後,她任憑他在外頭撒野,然後當人們上門抱怨,她會極其尖酸刻薄地訓斥他。我不曉得關起來的門後面發生什麼事,但是有時會聽到那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告訴你,永遠沒什麼用處。”

“你的意思是?”

“他是個討人厭的人,那個傑可·文斯。我不管人家怎麼說他是個英雄或是運動員,其實他的個性惡劣至極。喔,當他另有所圖的時候,他可以滿是魅力。這條街上的太太們都任他左右擺佈。她們總是請他吃點小東西,他媽媽把他關在門外時,會讓他在她們家中看電視。”亞當斯自得其樂地說着。賽門想,大概是現在他不常有機會能自由抒發心中的怨恨吧。賽門決定要好好利用這一點。

“但是你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亞當斯再度竊笑,“我曉得這街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有一次我在布梅爾街旁、上鎖的車庫後方,撞見文斯這個小渾蛋。他捉着一隻貓的頸子,你知道,如此一來它就不能掙脫。當我走到附近的時候,他正把它的尾巴浸在一罐汽油裡。而他旁邊的地上擺了一盒火柴。”短暫的寂靜勝過言語,“我叫他把貓放了,然後好好修理了他一頓。然而我不認爲我阻止了他。這兒總是有貓失蹤。人們以前常常談論這個情況。而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就像你說的,討人厭的人。”這簡直好得不像是真的。賽門在利茲花了很多時間爲任務做準備,所以能認出背景歷史調查中屬於變態殺手公認指針的特徵。虐待動物是教科書上寫的東西,而這個人親眼目睹了傑可的行爲。即使數週的搜尋,他也無法找到比這個更好的數據來源。

“他的確是個恃強欺弱的人。總是找弱小孩的碴,慫恿他們做危險的事,讓他們受傷,但是他從不親自對他們動手動腳。他設計讓一切事情發生,然後他退至一旁冷眼旁觀。等到新的一羣孩子出現時,文斯則發現自己能把愚蠢的標槍丟得比其他人遠。自此之後,我們幾乎沒見過他了。如果你問我,我會說謝天謝地,終於擺脫他了。”

“你會發現很多人對那個人都頗有微詞。”賽門和善地說,“無可否認的是,他的確救了幾條人命。他幫公益團體做了很多事。而且他犧牲自己的時間去照顧重病之人。”

亞當斯不屑地皺起了臉,“我跟你說過,他喜歡看人受苦。他知道他們快死了,而他依舊可以像個自以爲是貴族的人那樣在電視上趾高氣揚地賣弄着,他可能從中得到刺激感。跟你說啊,孩子,傑可·文斯是個討人厭的人。那麼,你爲什麼要追查他呢?”

賽門微微一笑,“我從沒說過我在追查他喔。”

“那你又爲何要來這兒找我談論他呢?”

賽門眨了眨眼。“嗯,你知道我不能告知警方偵調行動的細節,先生。說真的,你幫了我們非常大的忙。如果我是你,往後幾天我會密切注意電視上的消息。幸運的話,你將找到我爲何來此的原因。”他站起身,“我想我得離開了。我的長官會對於你剛剛跟我說的事非常感興趣,亞當斯先生。”

“我已經等了好多年,想把這些話說出來了,孩子。等了好多年呢。”

芭芭拉·芬維科在十五歲生日前六天遭殺害。如果她還活着,現在已經快二十七歲了。人們在沼澤地的健行者小屋中發現了她遭受捆綁而且支離破碎的屍體。雖然無論體內或體外都沒有發現****,但仍有跡象顯示她被強暴。她所受的傷害特徵讓本案顯得不尋常。多數精神異常的殺人犯會損毀被害人的性器官,然而這名兇手卻將女孩的右手臂壓得血肉模糊——粉碎骨頭、撕裂肌肉,直到難以重新拼回整隻手臂。更有趣的是,病理學家堅稱這些傷害是由持續增強的壓力所造成的,而非單一次的恐怖重擊。

對於調查警察而言,這毫無意義。

發現芭芭拉屍體的一夥人已經排除嫌疑。他們在一起露營、健行了六天。她的雙親自從五天前她失蹤後便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也沒有嫌疑。他們報案的前兩天,女孩都還活得好好的。報案後她的繼父便一直陪在妻子身邊,並且至少有一名警員守着。這對父母始終說他們的女兒在家過得很快樂,她永遠不可能蹺家,她一定是被誘拐了。警方一直表示懷疑,指出芭芭拉最漂亮的衣物不見了,以及她欺騙父母關於失蹤當天放學後的去向。此外,她還會逃學,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

對於調查警察而言,這毫無意義。

芭芭拉·芬維科不是一個胡鬧、惹是生非的少女。警方不曾有過她的違法紀錄;她的朋友宣稱她除了偶爾喝蘋果酒以外,並不會貪杯;沒有人認爲她曾嘗試嗑藥或與人發生性行爲。她的最後一任男友移情別戀,而且在一個月前甩了她,他說他們不曾真的上牀,並且認爲雖然她外表性感,但其實可能跟他一樣都還是個處子之身。她在學校的表現相當不錯,並且有志受訓成爲育嬰護士。最後一次可靠的目擊是在她失蹤的當天早上,她曾乘坐開往曼徹斯特的當地公交車。她跟看見她的鄰居說,自己與牙醫約好了要拔智齒。她母親表示芭芭拉還沒有開始長智齒,病理學家證實了這一點。

對於調查警察而言,這毫無意義。

她的行爲沒有顯示出一個女孩將要越軌的跡象。失蹤前的週六晚上,她與一羣朋友出去跳舞。傑可·文斯也在那兒進行名人的公開露面行程,爲公益活動辦簽名會。她的朋友說她當晚玩得很愉快。

對於調查警察而言,這一切完全沒有意義。

但是對於里昂·傑克森而言,這些事情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