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鄒爺之怒
這是一座具有前明古風的農家院落,青磚灰瓦的院牆上長滿了爬山虎,清風徐來,掀起陣陣綠浪。
可若是放眼細看就會發現,漂浮在遠山上的片片晚霞並不細膩,像是孩童信手塗鴉在天幕上的大團色彩。
更遠處的天空更是模糊不清,起伏的山川僅僅只是用灰色的線條來簡單代替,像是一個構建不完善的黃粱世界。
院落之中,一張矮桌擺在中央,上面放着瓜果時蔬等常見的農家作物,三把帶靠背的竹篾椅子擺在四周。
在座的三人有男有女,外形迥異,有耄耋年紀的老人,連坐着都直不起腰,低頭眯着眼,像是已經昏睡過去。
一個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人,穿着一件帶有黑紅白黃四種顏色的鮮豔衣裳,如同分明的四季。
最顯眼的莫過於一個穿着汗衫,身形肥碩的中年男人,屁股下的椅子被橫流的肥肉遮擋的嚴嚴實實,如同席地而坐般。
嘴上也是片刻不得閒,左右手抓着兩根翠綠的黃瓜,一口接着一口吃的香甜。
“我還是想不明白”
穿着鮮豔衣裳的女人率先開口,雙手交迭放在腿上,手背上紋有一些奇怪的線條。
晃眼看去就像是有另一雙更纖細的手掌蓋在她的手背上,一層套着一層,給人一種生出四雙手掌的古怪感覺。
“鄭鋤怎麼會死在他們的手上?”
“鄭鋤是我的人,他被人宰了,連我都不奇怪,巫祠你有什麼想不通的?”
胖子從矮桌上抓起一個橘子連皮塞進嘴裡,喉頭一滾,囫圇吞下,這才接着樂呵呵開口。
“鄭鋤信奉的是‘人力’,想要培育出能夠容納的十二條序列的完美軀體。序列不是死物,他這個方向本來就有問題,而且在還沒有瓜熟蒂落的時候,假貨就遇見了正品,不死那都說不過去。”
“那看來是我多事了?”
女人冷哼一聲,“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鄭鋤不是他們的對手,怎麼會連逃跑都做不到?”
“你也不想想張嗣源是誰的兒子,有他老子替他改良基因,張嗣源在‘數’藝上的天賦不知道有多高,尋常的手段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而且鄭鋤這人腦子又蠢,主動把別人放進自己的農場,豈不是自尋死路?”
胖子一邊說話,一邊還在往嘴裡塞着東西。
肥厚嘴脣開合間,不斷有殘渣和汁水噴濺出來,看的女人直皺眉頭。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本來就是我們農序最大的規矩,鄭鋤敗了,就證明他只是個劣等種子,死了就死了吧。”
女人不滿道:“肥遺,你這種態度,就不怕寒了手下人的心?”
胖子聞言,進食的動作突然一頓,表情古怪打量着面色慍色的女人,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你是‘春’啊?怪不得會這麼婆婆媽媽。”
話音剛落,一股森冷的寒意頓時籠罩院落。
“鄭鋤不重要,但他負責的因果城很重要!他死了以後,我們在滄瀾地區的農場怎麼辦?沒有了他供給血肉田畝,其他的農場很快就會枯萎。”
名爲巫祠的女人冷聲道:“現在‘土君’不在番地,所以這件事,‘種因’肥遺你要負全責!”
“對了嘛,談正事的時候就是要用‘冬’這種人格纔對,這才幹淨利落。”
肥遺哈哈一笑,伸手抓向矮桌,卻撈了一手空氣。
原來一桌的東西早已經被他吃了個精光。
一臉意猶未盡的胖子舔了舔嘴脣,像是想起了什麼,眼中精光一現,擡手打了個響指,一大串眼球大小的葡萄突兀出現在他的懷中,顆顆圓潤飽滿。
胖子抓起一把塞進口中,咀嚼出的動靜卻是詭異的嘎吱聲響。
“放心,既然‘土君’把他的權柄交付於我,那我肯定責無旁貸。我已經摘下了新的人選來負責這件事,絕對不會耽誤‘四季’你的農場。”
“那就好!”
巫祠眼神厭惡的看着對方,語氣輕蔑道:“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肥遺你怎麼還能吃這麼香?”
就在這時,那串趴在胖子肚皮上的‘葡萄’突然動了動,一粒粒黑色小點浮現在果實表面,像是眼睛齊刷刷盯着女人。
這哪裡是什麼葡萄,分明就是一顆顆眼球。
“假只是暫時的,遲早有一天會成真。要不然我們爲什麼要跟東皇宮的人合作?”
肥遺理直氣壯道:“我現在不抓緊時間構想,真等到了成真的那天,還要浪費時間慢慢試驗,豈不是耽誤我進食?”
“新的‘黃粱’尚未建成,‘變假成真’更是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巫祠沒來由的勃然大怒:“我一直都不贊同跟東皇宮合作,那羣陰陽序十有八九都是騙子!如果一切只用幻想就能變爲現實,那還要我們‘天時’‘四季’‘種因’幹什麼?沒有田畝,長出來的會是真東西?”
“‘夏’,伱的脾氣還是這麼暴躁啊。”
肥遺繼續吃着那串眼球,懶洋洋道:“如果沒有他們,咱們社稷也不會這麼順利在番地紮根,所以他們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再說了,不管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最後我們都不會吃虧,管那麼多幹什麼?”
“我們在林迦婆身上耗費了那麼多心血和資源,如果她無法晉升序二,後果可不是吃虧那麼簡單,而是血本無歸!”
女人冷笑道:“摘不了她的果子,我們怎麼對付張峰嶽?”
肥遺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對付張峰嶽?巫祠你不會跟帝國本土那些動阡陌手術的假農序一樣,給自己裝上了十二顆膽子吧?怎麼會生出這種念頭?”
“只要林迦婆成功轉換,我們就能得到一顆晉升序二的果子,屆時大家同序位,何必怕他張峰嶽?”
“你現在到底是哪個人格在開口?怎麼這麼天真?你以爲這麼多年沒有序二栽在他手裡?”
胖子嘆了口氣:“那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前明明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爲什麼張峰嶽會突然把手伸進番地,而且就那麼巧合,要拿桑煙寺開刀?”
“怎麼就不會是巧合?天下分武之後我們進入了番地,難道他張峰嶽能在幾十年前便埋下伏筆,草蛇灰線,延續至今?這未免也太荒謬了吧?”
‘四季’巫祠輕蔑道:“肥遺,你是不是吃的基因越多,膽子就越變越小?張峰嶽只是序二,還不是序一,你用得着這麼怕他嗎?”
肥遺皺着眉頭,語氣不屑:“這不怕,是敬畏!你見識短淺,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好好守着你那一畝三分地吧!”
“你!”
巫祠眼眸一豎,正要發怒。
恰在此刻,一旁從始至終都在昏睡的老人,突然開口。
“是我被他算計了。”
見老人說話,無論是肥遺還是巫祠都紛紛閉上了嘴巴,老老實實坐正了身體,聚精會神看向對方。
諸多細微的動作,足見對方在社稷中崇高的地位。
‘天時’尹季,社稷首領。
和巫祠震驚的神情不同,肥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長嘆一聲,
“老爺子,這怪不了您。”
肥遺安慰道:“以張峰嶽在儒序中的勢力和地位,他掌握的資源,能調動的人力遠遠高於您。在這種情況下您還能帶領我們在番地紮根這麼多年,已經不輸張峰嶽了。”
老人擡起頭來,皺紋堆迭的臉上露出淡然的笑意。
“小胖子,你就別寬老夫的心了。輸就輸,贏就贏,哪兒來什麼不輸的說法?生根發芽只是過程,能不能順利結果纔是關鍵,否則一切都不過是空談罷了。”
老人轉頭看向咬着嘴脣的巫祠,輕聲道:“丫頭,小胖子說的對,不管你現在是哪一個,你都得學會敬畏。天生萬物,我們農序只是在模仿天地造物,但有些人和事是連天都無法預料的,更何況是我們。”
“我記住了,老爺子。”
巫祠低眉斂目,乖巧回答道。
看着眼前神情凝重的兩人,尹季不禁笑出聲來。
“行了,你倆也別擺出這副莊稼田被人嚯嚯了的倒黴模樣。我們現在還沒有被張峰嶽算死,還是有贏的機會的。”
肥遺橫了一眼正要開口的巫祠,搶先開口問道:“老爺子,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先不着急,還有人沒來。我們不去當這個出頭鳥。”
尹季話鋒一轉,“不過張嗣源這位太子爺居然混跟那個獨行武序混在一起,這着實是有些反常。”
肥遺蹙緊眉頭,面露擔憂:“會不會是張峰嶽已經察覺到我們要”
“應該不會。如果是那樣,李鈞不會有這份閒心在番地拔桑煙神山的廟。”
老人笑了笑:“而且就算他真的知道了,應該也不會阻止。他最想看到的事情可就是我們這些從序者自相殘殺,畢竟在他眼裡,我們可都是一些死不足惜的害蟲啊。”
“老爺子您都這麼說了,那肯定沒問題。”
肥遺說道:“可是事關重大,要不要還是派人去試探試探?這樣我們心裡也有底,‘土君’那邊也能更安全。”
“我已經安排‘五欲’地緣去跟他手下的人接觸了。等地緣控制住他們,就能知道張嗣源到底想幹什麼了。”
肥遺龐大的身形端坐在渺小的椅子上,露出自嘲苦笑。
“老爺子您想的周到,是我多嘴了。”
“我們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辛苦耕耘了這麼多年,眼看終於要到收穫的時候了,再怎麼謹慎也不爲過。”
老人擺了擺手,“散了吧,最近這段時間你倆都小心一點,能收割的儘快都收割了,剩下的就全部轉入冬眠吧。”
“都別捨不得,丟了這點東西影響不了什麼。只要能夠順利熬過這個寒冬,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就不用拿這些番民當肥料了。”
“知道了。”
‘種因’肥遺和‘四季’巫祀齊聲說道。
“我爲什麼會是一條狗?我怎麼可能會是條狗?”
村莊中,一條渾身傷痕的跛腳黑狗漫無目的的四處晃盪,屁股後尾巴無力的耷拉着,嘴裡不時發出低沉的嗚咽聲響。
“憑什麼?”
鄒四九滿心憤懣,擡起兩隻前爪,原地蹦跳,狠狠撲打地面。
汪!
可他心裡越是不甘,感覺自己的腦子就越是模糊。
蹦噠了沒幾下,他竟發現自己連爲什麼不甘都忘了。
“劍兒,你長的越發壯實了,我可太喜歡你了”
一個黏膩到令人噁心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鄒四九擡頭一眼,就看到一株在花盆中盪來盪去,扭得分外妖嬈的猥瑣蘭花。
婦人彎着腰露出一條欲壑,劍蘭探着頭想擠進深溝。
場面香豔,卻又十足怪誕。
這株猥瑣的蘭花叫長軍。
鄒四九一眼便認出了對方,但他只記得這個名字,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哎呀,這是哪兒來的邋遢東西,趕緊滾開。”
婦人注意到了樓下觀望的鄒四九,一雙柳葉眉擰在一起,向前傾着身子,滿臉厭惡的大罵。
夢寐以求的溝壑居然主動遞到了面前,長軍毫不費力便把頭紮了進去,更加興奮的扭動身軀。
啪.
他的身體上竟然開出了一朵朵白色的花。
“呀,我的劍兒,你終於開花了,你比那條狗厲害太多了。”
爲什麼要貶低我?
拖着腿走開的鄒四九聽見驚喜的呼喊,循聲回望。
就見陽臺上,婦人正緊緊擁抱着那株劍蘭。
可鄒四九看的清楚,那劍蘭幾乎被拔了出來,嫩綠的枝葉正在慢慢變得枯萎捲曲。
長軍要死了。
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比我厲害?那你就去死好了。
汪!
鄒四九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嘲笑,轉過頭來,繼續朝着村外走去。
村莊的外圍是一塊塊農田,其中一塊紅的像血,泛着油光,格外顯眼。
他是陳乞生,他是鄒四九。
鄒四九坐在田埂上,擡頭望着這顆奇形怪狀的紅色小樹。
陳乞生站在田地中,低頭看着這隻模樣悽慘的黑色小狗。
我跟他的關係很好。
不過爲什麼好,這就記不住了。
一樣的念頭在兩人心間同時生出。
“你怎麼會被栽成了樹?”
“你怎麼會變成一條狗?”
風吹樹梢,黑狗撓頭。
“你不是牧道之君?”
“你不是黃粱夢主?”
犬聲四起,樹影搖晃。
“狗畜生,想來偷我的果子?我打死你!”
一塊石頭砸了過來,就落在鄒四九的面前,濺起的泥點將他嚇了一跳。
挽着褲管的張崇源從遠處跑來,表情猙獰,凶神惡煞。
嗚..
鄒四九哀鳴一聲,連滾帶爬跑開。
“我要殺了你,爲什麼要害我師傅,害我兄弟?我要殺了你!”
震耳欲聾的吼聲,讓忙着逃命的鄒四九壯着膽子回頭看去。
田埂上,張崇源跳着腳拍手鼓掌。
在陳乞生的頭頂,那雙形如合十雙手的果實中,泵動的心跳聲越來越快,像是即將爆開一般。
陳乞生也快死了。
鄒四九這次沒有幸災樂禍,而是感覺有些難過。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藏的很深的羨慕。
能有人這麼在乎他,真好啊。
繞着村莊轉了一圈的鄒四九帶着一身雜草和灰塵,再次回到了那間小院。
那個叫袁明妃的女人抱着腿蜷縮在屋檐下,從鄒四九出門就在哭泣,現在他回來了,依舊還沒停。
她至於這麼害怕嗎?她在怕什麼?
滿心疲倦的鄒四九無力繼續思考,他踉蹌着走向小院的角落。
角落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連根拔起的雜草和翻卷的泥土,只剩一株狗尾巴草還長在這裡。
鄒四九並沒有拔掉這棵敢嘲笑自己的狗尾巴草。
因爲在他張嘴即將咬住莖杆的時候,他感覺心臟一陣陣抽痛。
劇痛來的突然,讓鄒四九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
暴怒的他一頓肆虐,將整個角落裡所有的雜草全部拔了乾淨,卻完美的避開了那株狗尾巴草。
黑色的小狗趴在葉片下,一顆顆露珠不斷滾落,打在他的毛髮上。
“賤人,你給我滾進來!”
房門‘砰’的一聲洞開,鎖鏈在地上拖動,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
鄒四九這纔看清楚,一條鏈子套在袁明妃脖子上,另一段則伸進了屋內的黑暗中。
“放過我,求求你們了”
女人哭泣求饒,卻根本抵擋不住鐵鏈的拉拽,被慢慢拖向房門。
屋內涌動的黑暗中,一道道穿着紅袍的身影若隱若現。
在袁明妃即將再次被拖入着宛如地獄的黑暗之前,她奮力回頭,深深看了趴在角落中的鄒四九一眼。
目光中滿是期盼。
哎,她也是可憐人。
不過你看我也沒用啊,我只是一條狗罷了。
鄒四九不甘的想着。
“你可以不是狗,你可以成爲人。”
一道陰影投下,蓋住鄒四九的身體。
他倉惶擡頭,就看到地緣低頭看着自己。
“憑什麼一株劍蘭可以成寶物,一個囚徒可以成菩薩、一個假人可以成牧君,而是你只能做一條無家可歸,任人欺凌的狗?”
“因爲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是你的幻覺。殺了他們,讓他們留在這裡,你就可以真正的醒來。到時候你不必不甘,也不用羨慕任何人,因爲比你過得好的,都得死。”
地緣將一個木桶放在鄒四九面前,一股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吸引着他的全部心神。
“你好好想想吧,做人還是做狗。”
陰影消失不見,鄒四九的目光死死落在面前的木桶上。
那是一桶泔水。
不,那是自己成爲人的靈丹妙藥。
喝了它,我就不是狗,我可以當人。
嗚..
鄒四九四肢緊繃,爪子深深抓進泥土裡。
就在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縱身飛撲而出的瞬間。
啪..
一顆巨大的露珠砸在他的頭頂。
鄒四九幾乎被慾望淹沒的眼睛突然恢復了些許清明,他茫然擡頭,就一串串水珠噼啦啪啦打了下來。
每一顆水珠之中,似乎都藏着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這是守禦?!
這一刻,鄒四九終於想起了這株狗尾草的名字。
她也快死了?
驀然間,一股邪火不受控制的躥上鄒四九的心頭。
大火燎原,燒光了遮蔽記憶的迷障和控制思想的慾望。
你他媽動我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