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睡覺。
每個人每天都會做的事情。
但看似普普通通的四個字裡,卻隱藏着無比深邃的玄機。它就好比始於青萍之末的第一縷微風,在它形成足以讓滄海翻騰的颶風以前,連路邊的野花都會笑它微不足道。而當它拂動起十方風雲,將所有能量匯聚於一身時,天地都要爲它顫抖…
鬼謀-第四十三策,藏鋒。
夜。
一日最清冷的時候。
萬里無雲,繁星漫天。
明月拂樹蔭婆娑,山前篝火添新柴,燒起烘烘烈焰,照亮方圓近裡,明黃一片。輕盈的飛蛾被明光所引誘,扇動着小翅膀不止由密林裡飛出,圍繞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無情的火舌不時隨風而動,瞬間把沉醉於歡樂中的飛蛾吞噬,再化爲焦炭掉落地上。
生命離散於無知與自以爲是。
黃昏時候被皇族鐵騎所踐踏的泥土,還遺留着猶新印跡,泥裡的蚯蚓鬆動去土堆,冒出光滑的腦袋遙望着明月,呼吸空氣。山溝溝裡的蟻巢如哭泣的眼睛,細長的蟻隊就是那淚水,延連着山下的血泊。
馬屍早被人拖走,當作來日的乾糧。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方圓裡餘的空曠,卻讓密林與山頂的黑暗更加黑暗。前望密林深幽,似有人影在不時走動。回望魚木寨東西兩山山巔,由鋼盾所組成的雨棚之下,密密麻麻排布着無數漆黑的身影,宛如冥界的陰兵正準備出巡,其中也有人影不時走動。明暗相映,明者更明,暗者更暗,山巔的人看不清密林的動靜,密林裡的人同樣也無法瞭解山那頭的狀況。淨只有小心又小心地遙遙相望,遠遠提防。
夜,尚未深去。
亦有涼意拂袖山野。
魚木寨裡的人絕大多數都已睡下,靜悄悄的連營,漆黑一片,恍如空無一人的鬼城。唯有靠近北江邊上的茅房,還亮着一盞柔弱的燈。光盞明滅,黝黑的人影緊貼着泥濘,臭燻燻的污穢味兒連蚊子都不敢靠得太近,更使某些有心人望而卻步,聞而退避三舍。唯嘀嗒嗒的落水聲,不時提醒着寂夜,茅房裡正有人在如廁…
“啊…”
“誒咔…”
順暢的**,似極欲最後的高_潮,瞬間釋放去忍耐至極限的快感。
沒過多久,茅房的門便被人打開了…
一道消瘦的身影從茅房裡走出,是賈豪仁。
他提起盛着夜香的木桶緩步走到江河邊。四處張望一眼,隨手就倒去污穢,再拿起刷子將馬桶的髒物洗刷去。這本是一件微小且普通的事情,但他此時卻做得異常的認真且謹慎。在洗刷馬桶的同時,那兩顆細小的眼珠子時刻都在提防着四周的環境,像怕被人發現什麼似的,頗有些做賊心虛的味道。
一隻普通的馬桶被他用毛刷裡裡外外都洗刷去數輪,用江水沖洗數回以後,他方纔停下手來,把馬桶從水裡打撈起。
一切事情都在悄然中完成。
賈豪仁緩緩伸起懶腰,舒展去疲勞,同時再次鬼祟地瞄眼四周。在發現皆無異常以後,他突然右手輕微一抖!
“唰。”
動作突然,詭異非常。
一道三指粗細的黑影,隨之就由賈豪仁的衣袖裡一下竄出!黑影極其敏捷,從袖中落地,眨眼之間便隱入到了昏暗夜幕中,再沒了蹤影。甚至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呼…”
待黑影消失在視野範圍,賈豪仁如釋重負地大大鬆下一口氣。彎腰提起馬桶,再把馬桶放回到茅房裡,關好木門,接着轉身走回到營房。
上茅房洗馬桶,鋪墊提防多時,而詭異只有一瞬。這一瞬的細微幾乎不可能被人有所察覺。
但,那也只是幾乎…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該知道的人,必然會知道。
“賈豪仁。”
“……”
魚木寨,東山頂。
漆黑如墨,唯月光映影。草人扎堆,似人卻非人。發生在江河邊上的詭異一幕,毫無保留地都落在了此間人兒的眼裡。
人非草人,而是混在稻草人堆裡的十餘道人影。難眠的夜是寂夜難眠,他們已經在這裡遙望北江許久,但也不算太久。按夏尋的推斷,他們本以爲需要在這吹涼風釣上幾天魚,魚兒纔會上鉤。不曾想,今夜這下水的鉤子連魚誘餌都沒來得及放,潛伏在深水裡的魚兒自己就把鉤子咬上了。
“撲街仔,奸細原來是他!”
“我就說李建成那貨色怎會隱忍不發,原來是這斯在通風報信。”
直到山下那道消瘦人影走入營房以後,混在東山頂稻草人裡的十數活人方纔相繼走出。夏侯、雷猛首先忍不住含低聲怒斥罵起,若非夏尋有言在先,今夜僅是拋磚引玉,決不能打草驚蛇,夏侯恐怕此時已經衝到山下去殺人咯。
畢竟,這根刺兒就是他收編回來的。
出啥問題,那都是他鍋…
“阿尋,接下來怎辦?”
“不急。”
一夥十餘人相繼來到稻草人堆中央的長桌坐下。夏尋擺擺手示意夏侯不要着急,轉眼再看着白繡:問道:“你的小豬啥時候能回來呀?”
白繡輕輕閉合起眼睛,像在感受着什麼。
待過片刻,她回道:“已經在回來路上,快到了。”
“得手了?”
“恩。”
“哦…”
夏尋點點頭,不再對話。
沒過多久,魚木寨山口外,百十座篝火映照得通明的區域邊緣。忽有一道黑影瞬息閃過,速度之快比現之前不久從賈豪仁袖子裡掠出的黑影更快七分,連個身影都看不大清楚,常人就更難察覺。
“唰…”
黑影閃動,沿着光禿的山石極速蹦跳而上。至山巔,方纔放緩了速度,顯現出實體…
是一頭豬。
就是那頭時長被白繡抱在懷裡,名作白玉的小豬。只是此時它那圓滾滾的身子卻不知被何人用墨水然成黑糊糊,成了一頭名副其實的小黑豬。
小豬屁顛屁顛地越過稻草人堆,來到中央區域,蹄子蹬地一下躍上長桌,再屁顛屁顛地來到白繡面前,邀功般嬌聲嬌氣嗷起兩聲。
“嘓嘓…”
“真髒。”
白繡從袖子裡拿出絲帕,嫌棄地擦去小豬臉蛋上的黑墨,問道:“東西呢?”
“嘓嘓…”
小豬極有靈性,迴應似地嗷兩聲,爾後憋起一氣搖搖圓滾滾的身子,微微張開嘴巴強行打出個飽嗝來…
嘔…
“唰…”
沉甸甸的肚皮翻騰幾許,一道三指粗細的黑影突然由小胖豬的嘴巴,飛竄而出!
速度極快!
可是這玩意再快,又怎能快得過墨閒的速度呢?
黑影飛竄,想要跳落長桌,遁逃而去。墨閒突然橫空伸手,手化無形,瞬間出現在黑影去路之間,順手一巴掌就把黑影穩穩握在了手裡。
“吱吱…”
那是一隻老鼠。
滿身黑毛溼漉漉的沾滿涎液,兩隻惶恐的小眼睛絕望掙扎着,吱叫着。露在墨閒手掌之外的尾巴與後爪,不斷驚慌胡蹬與飛甩,想要掙脫。
“給。”
“恩…”
墨閒用兩指牢牢牽制住小老鼠的脖根,然後鬆開三指攤開巴掌。但見小老鼠的背上,被人用麻繩着一根中指粗細的小竹管子。墨閒再取下竹管,看也沒看直接就遞給夏尋。夏尋接過竹管,順手將封泥拿下,取出裡頭的信箋攤開於桌上。
坐在周遭的數人相繼圍攏過去…
信箋看似不大,但全數攤開卻有三隻巴掌大小。字跡如蟻,密密麻麻,其中內容更讓人看之即觸目驚心。
不出意料,也無一例外。
信上所述皆是魚木寨的內情。大至山頭佈防、輪值人員、草人僞裝、糧草軍械等,小至夏尋今日言論、雷猛、夏侯等人習性、小徑山道機關幾許、山上滾石數量,無一不在記錄之中。如此詳細至微末的機密要訊,無疑是兩軍交戰的致命所在。也難怪寫這封信的人需要在茅坑裡蹲上大半日了。如若此信落到那位皇太子的手裡,魚木寨將會迎來何等摧殘,從衆人此時眼中驚駭與抑怒,便可看得七分。
“撲街!”
“啪…”
夏侯忍不住大力一拍木桌,怒罵道:“阿尋,這廝留給我來處理。他孃的,老子待會就把他綁起來,明日拖到山外當着那狗屁太子的面前,把他給剝皮剃骨,點天燈!”
夏尋微微皺眉,稍有不悅道:“你小聲點。”
“額…哦。”夏侯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再壓低聲道:“怎樣?依我看,就直接殺雞儆猴,給他們各下馬威!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
“嘖…”
夏尋沒脾氣道:“說了今夜是投石問路,不可打草驚蛇,你咋就老沉不住氣呢?”說着,夏尋把信箋重新摺疊起來,放回竹管裡打上封泥。
夏侯問道:“那你想咋整?”
“欲擒故縱。”
夏尋把竹管遞歸給墨閒,掃眼衆人,淡淡說道:“今夜之事,大家都要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不能給賈豪仁看出任何一絲端倪來。更不能派人去監視,若有必要,即便是軍機要事也都不需去刻意迴避,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衆人皆顯露不解的疑色。
坐在白繡右側的舞蘭低聲問道:“兩軍對壘,最忌軍機外泄。若讓皇族時刻知道魚木寨內情,我們便毫無伏擊手段可言,戰力必然大減。如此生死攸關之際,你爲何還要把他留在身邊?”
夏尋淡淡笑着,沒有正面回話,而是看着獨少伸出一手,做一請的手勢,笑道:“你來說吧。”
獨少並沒有推脫,非常乾脆地看着舞蘭,說道:“你這話之說對了一半。”
“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李建成在我們軍中埋伏有多少暗哨,至今我們都無法查實。而賈豪仁的身份暴露,於我們而言,他無疑就是那一把明槍。縱使能泄露我軍機密,我們同樣也能隨時將他掌控在手裡,讓他泄露我們想讓他泄露的機密。如若我們把他拿下或斬殺,勢必就會驚動潛伏在更深層的暗哨,他們便會隱藏得更加讓人難以察覺。屆時,暗箭無形,我們即防無可防。”
獨少雖在分析事情要害關鍵,但話語間卻少了那麼一絲說服力,讓人覺得總有那麼些錯漏之處。衆人疑色不改,甚至更加難以揣測。
武藤問道:“以暴露我軍舉兵動向爲代價,換取一枚明面上的暗哨,這筆帳怎麼算都划不來吧?”
獨少深意笑着看向夏尋,道:“劃不划得來,還得看尋少心目中的分量。”
夏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接過話來,清淡道:“必然划得來。”
“早時我就說過,魚木寨方圓兩裡餘,尷尬之處在於固守有餘而進取不足,此話不假。而我們所守的不過小徑一道及東西兩山,除了隱秘的機關位置以外,只要敵人詳攻探查數日便能清楚知曉大體情況,故此我們根本不存在過多的機密可言。反倒是賈豪仁,他雖是敵人的暗哨,卻不知自己已經暴露,這便是一個很好的屬性。矇在鼓裡的人最好忽悠,欲蓋彌彰,混水摸魚,擾人耳目,無一可不行。我們大可以通過他去麻痹李建成的謹慎心理,從而在適當的時候施以雷霆絕殺。”說道這裡,夏尋深沉地看着武藤,笑問道:“藤兄覺得,一塊可有可無的雞肋骨,換取一次能重傷於皇族大軍的機會,孰輕孰重?”
舞藤、舞蘭、雷猛幾人皆似有眀悟。
唯獨夏侯、白繡仍舊糊里糊塗,夏侯愕然道:“你別告訴我,你打算把這隻老鼠放回去呀。”
夏尋笑一笑:“那當然,不單止要放回去,而且還要安然無恙地放回去。”
夏侯很蒙圈:“要是李建成得知魚木寨全然無防,即可興兵來伐,我們豈不是死翹翹咯?”
“放心吧,他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