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手忙腳亂地把照片放回衣袋,又很快地整理了一下桌子。確信不會被發現什麼以後,他命令自己鎮定,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門拉開。瑞特已經換下了那套被弄髒了的西服,卻沒有穿上睡衣,而是換上了另一套乾淨的西服,漿過的布料散發出一股清新的氣息,正好遮蓋住了他身上的菸草和威士忌的氣味,這兩種氣味是傑克最討厭的。他看着他,心裡奇怪爲什麼該睡覺的時候他還穿得這麼整齊,但並沒有把這種疑惑表現在臉上,而是面帶着一貫禮貌的微笑把他讓進了屋,門就這麼開着。
“把門關上,我不希望咱們接下來要說的話被第三個人聽見。”瑞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不加掩飾的強制意味。傑克聽出了這一點,所以輕輕走到門口,靜靜地關上了門,再一步一個小心地回到他身邊。他的房間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另外就是一張牀,現在瑞特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所以他只好走到牀邊坐下。瑞特的黑眼睛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直在四下打量他的房間,機警的目光變成了兩隻配合嫺熟的手,卻不知道在翻找什麼東西。他心裡奇怪,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頭,那天斯佳麗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間查看財產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的眼前,這讓他心裡很不舒服,他最恨別人對他表現出任何形式的不信任。
“這裡真不錯,沒想到一個男孩子收拾起房間來也是一把好手。”瑞特突然開口了,話卻不是對傑克說的,只是單純的發一下感概而已。但這也把傑克嚇了一跳,他剛纔的不舒服全溜走了。他知道這不是他要說的,只不過是進入正題前的旁敲側擊而已,這反而讓他鎮定了下來,要論說場面話或者客套話,沒有人比他更深諳其中奧妙,他也跟着客氣了一句:“您過獎了。反正我平時沒什麼事,住在這裡也不交房租,收拾一下也是應該的。”
“你本來就不用交什麼房租,三分之一個塔拉都是你的。”他的話鋒突然一轉,“只要你願意,或者再聰明一點,你可以從修道院和斯佳麗那裡要到更多的東西,可你沒有這麼做。”他的黑眼睛不再四處遊移,緊緊地盯住了他同樣烏黑的眼睛,就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刀一樣直直的刺了過去,他躲閃不及,被他的目光死死的鎖定着,一時間只顧低頭躲避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竟忘了自己該說“您可以去問斯佳麗小姐或者保羅”,他沒想到他的話是如此的坦率。他被驚得愣住了,但很快又擡起了頭,努力的驅散了心裡的驚訝和不安,勇敢的回望着他。他從他已經變得溫和的目光裡看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最後一句話:“能告訴我爲什麼嗎?”他又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沉重的他確信他一定聽到了,既然他要他說真話,他就說個夠好了,反正那些話憋在肚子裡久了
除了發黴爛掉把他的肚子搞壞也沒什麼別的用,倒垃圾一樣把它們傾瀉出去纔是上上之策。瑞特先生樂意聽真話,嘴巴又嚴,還聰明,正是個最好的傾聽者。
他以最認真的態度和最詳細的描述講了自己的故事,從他出生講起,到他如何作爲官派留學生被迫來到美國北方,卻意外獲得了更好的生活。但是從北方到南方之間有半年多的時間他實在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南方的。當時他向保羅隱瞞了這一段,保羅也沒有細問,即使問他也說不出什麼。現在他盡力向瑞特講了自己剛剛回憶起來的片段,並不奢望他能幫到自己,只是單純的想講出來讓自己好受一點。
“你是說,你本來在北方生活得很好,但是那一家收養你的好人家——沒想到北佬除了唯利是圖,裡頭還是有好心人的,希望這話沒有讓你不高興——突然間被一場動亂或者別的可怕事情弄得家破人亡,而你雖然不記得究竟是什麼了,但是一直認爲這和你有脫不了的關係,所以你爲此良心不安,不停地做好事好找回安心的感覺對吧?”瑞特的神情變得異常嚴肅,眉頭因爲緊張的思索而幾乎扭成了一團。“難怪你沒有獅子大開口去狠宰修道院和斯佳麗。”他的眉頭又因爲這件突然想到的事情而舒展,“這可真夠難爲你的。”
“什麼時候都不能把事情做絕,從小的時候我就聽人這麼說。”傑克知道他最後那句話是在嘲笑,卻沒有不高興,這代表着他們的關係因爲他的坦誠而更近了一步,由客套變成了可以說說心裡話。他又說:“這道理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用得上,美國也一樣。那個修道院雖然僞善——就跟簡愛裡的那個什麼洛伍德寄宿學校一樣——畢竟救了我一命,所以我也只偷了賬本和一個筆記本,外加一支寫不好字的鋼筆,然後從那裡逃了出去。後來我也不知道斯佳麗小姐是怎麼知道我的,總之就是找到了我了,要我把賬本交給她。其實這個賬本對我沒什麼用,最多也就是找報社把它曝光,讓那些善良的紳士太太們別再把錢打水漂了。她說要回自己的莊園,我就給她了,當然也有私心,因爲我想找個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那種東奔西跑的生活我過得夠夠的。我們兩個各取所需,就這樣。”
“老早就聽說過要論智慧沒人比得過中國人,現在看來是真的。只不過你們的智慧用錯了地方,光顧着跟自己人鬥心眼兒了,會整人有什麼用,連英國佬的大炮都擋不住。”剛纔傑克描述的自己家族內部的勾心鬥角讓瑞特都覺得陰險毒辣招架不住,以他的睿智他自然能看穿人心,但是他一向有什麼說什麼,從不屑於拐彎抹角的打擊人,如果真有人像傑克說的這麼做,對他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估計現在的自
己也夠嗆。現在看來傑克的成熟也不難解釋了,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人不聰明點根本活不下去,他的成熟是被逼出來的。想到這一點,他眼睛裡閃出了幾分憐愛。他不喜歡小大人似的孩子,因爲他們像大人一樣撒謊,欺騙,下流。但是傑克不一樣,他的聰明從不用來騙人,只會用來幫人——也許不全出於好心,這一點他很誠實,但畢竟比做壞事好得多——比如眼下絞盡腦汁的幫斯佳麗恢復和自己的關係,辦法當然很笨拙,但還是挺可愛的,並沒有引起他應有的反感。當然,這並不代表他願意接受他的好意——起碼現在不願意。
“英國的大炮,法國的騎兵,還有美國的軍艦,光靠嘴皮子當然擋不住。”傑克也爲自己國家的不爭氣而生氣,“那個該死的老太婆要是肯拿出她辦什麼見鬼的萬壽節的錢的十分之一來,我們的軍隊也不會敗得那麼慘,連首都都被人家佔了,圓明園也被燒了。”他越說越氣,說出了一串瑞特聽都沒聽過的事,什麼太平天國,什麼洋務大臣——要不是他們自己也出不了國,還有什麼……好了,雖然聽別人的倒黴事一向讓他開心,何況還是一個他沒去過卻久聞其名的古老帝國,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被傑克一打岔,差點忘了自己到這兒來找他的本來目的了。
“你的愛國熱情先暫時冷靜一下,傑克,以後再想這些讓自己煩心的事吧,如果你那聰明的小腦袋以後還想冒傻氣,願意像我當年爲邦聯參軍的時候一樣的話,我絕不攔着你。但是你得先告訴我,今天你和保羅遇到那輛馬車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的。”他打斷了傑克的牢騷,問出了最關心的事情。
傑克聽他這麼說,這纔想起自己剛纔的話是夠傻的,像個哀怨的寡婦一樣嘮嘮叨叨——不對,那些人才不會關心這些事情——真夠丟人的。好在瑞特先生雖然這麼說,卻沒有嘲笑的意思,反倒有讚賞的意思在。他定了定神,仔細回憶了那輛馬車和那兩個人,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文學才能,把他們的容貌,身材,口音,舉止,神態說得一清二楚,只除了他對馬車主人的奇怪的熟悉感,還有他看保羅時的奇異目光,就算是一個完全不懂繪畫的人鋪張紙都能畫得八九不離十。瑞特開始看他這麼認真還在笑,到後來臉色卻完全變了,整張臉陰沉的像是密雲不雨的天空,把一不留神看到他這副樣子的傑克嚇得立刻閉了嘴。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盡心盡力的描述會惹他生氣,他確信自己的記憶沒錯。要不然就是他認識那兩個人,跟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否則怎麼會這樣?他雖然害怕,心裡卻又對此感到好奇,最終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感,在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瑞特看到他這副樣子,立刻收斂了自己的表情,替換上了溫和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