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的屋內,喁喁細語彷彿在應和窗外沙沙枝葉的輕響一般,婉轉輕淺。
坐在牀沿上的兩道身影,一個寬肩蜂腰,盤着腿長臂搭在膝頭,微垂着頭仔細聆聽;一個嬌小玲瓏,抱膝仰着盈潤的俏臉,時而輕笑時而比劃着柔聲訴說。
說完官裡村和變賣生意的事,楊彩芽話音微頓,故作得意的挑眉,“如今村東的啞巴,還有白叔一家,在村裡可是響噹噹的人物!你到時候回去,要不要跟我們好好學學?這變賣家產也是門學問!”
頭頂就傳來愉悅的沉沉低笑聲。
曹卓鳳眼微彎,眸中閃爍着點點晨星般的光芒,語氣幾近胃嘆,“彩芽,我娘總誇你伶俐能幹,不過……”
話沒說完,就傾身靠近,長臂剛搭上楊彩芽肩頭,就被扯住了袖口。
楊彩芽撅起嘴,學着大郎孩子氣的模樣,素手晃着曹卓袖口,“不過什麼?你不知道,你走後大郎跟着我們讀書,還是按着你以前安排的內容,練武也一天不落。他總唸叨着想你,時不時就要拿出你寄給他的小玩意出來‘睹物思人’一番。這次進京不能多逗留,又見不着你,他走的時候不知多掛念你。你這師父可真不稱職。”
“我也想他。等我去江南找他,我一定補償他。”曹卓看着楊彩芽這副撒嬌的模樣,心中歡喜得不行,也不掙脫被扯住的袖子,只展開長指輕撫着楊彩芽的肩頸,笑着接口道,“不過我娘和你想到一起去了。我家後院的練武場又大又寬,我娘就想着賣給村裡,給村裡做個曬糧食的打場地。彩芽,我娘本來就喜歡你,你們的想法又總是這麼默契,將來一定能處得極好。”
幾個意思?
這傻孩子,這就開始說道起婆媳關係了?
楊彩芽臉色微紅,掩飾般的輕哼了一聲,曹卓卻傾身又靠近幾分,語氣雀躍歡愉,“媳婦兒,我要親你。”
楊彩芽聞言心口猛跳,不知該躲還是該迎,頭頂覆上陰影時,卻聽見屋外傳來開門的輕響,緊接着是一陣輕輕腳步聲。
楊彩芽唬得擡腳就踹上曹卓的胸口,急忙頂開曹卓高大的身軀。
曹卓順手握住楊彩芽的裸足,下意識的摩挲輕揉,低聲笑道,“別怕。應該是翠花起夜,往院子裡去了。媳婦兒,你害怕的樣子真好玩。”
喲,習武的五感清明,能聽聲辨位了不起啊!
楊彩芽翻了個白眼,腳下使勁,乾脆紮實的踩了曹卓一腳。
曹卓只覺得心情無比飛揚,鬆手撐在楊彩芽身側,快速啄了一下,便退開下牀,轉瞬就移到窗邊貼着牆站好,微翹的眼角得意的揚起。
聽到另一頭再次傳來關門聲,纔不舍的告辭,“媳婦兒,再不走守約哥哥的人該擔心了,被我娘發現也不好解釋。你安心辦事,等着我去找你。”
楊彩芽被偷襲成功,又惱又羞的單手捂着嘴,含糊的嗯了一聲,嫌棄似的揮了揮手。
等曹卓依依不捨的翻窗翻牆離開後,楊彩芽一頭扎進被子裡,捂着被子笑得甜蜜窩心。
次日飯桌上,吳氏卻是笑得古怪,“二夫人倒是派了個會燒菜的婆子,這才幾天就把氣色吃得這麼好?”接着低聲提醒道,“彩芽,你那個塗了臉色蠟黃的粉可得多抹點,今天要拜祠堂,別讓人看出破綻來。”
呃,氣色差別有這麼明顯麼——果然愛情纔是女人最好的補品。
楊彩芽做賊心虛的點頭,出門前挖了一駝粉膏就往臉上招呼。
今天她們直接被帶進了楊府後院,餘媽媽迎上來,皺眉打量着“病色”只比前幾天好一點的楊彩芽,喊來丫環交待道,“去二夫人那裡請示一聲,待會兒包些滋補的藥材讓七小姐帶回去補身子。”
吳氏翠花面上感激,心中暗笑。
楊彩芽害怕被嫌棄似的垂下頭,暗自撇撇嘴:不就怕她賣相不好,被單三老爺那個老色鬼嫌棄麼。二夫人要真關心她,怎麼拜祠堂這麼大件事,連個臉都不露?這人確實夠二的,要做場面,好歹也做個全套啊。
餘媽媽滿意的看着唯唯諾諾的三人,指着吳氏和翠花道,“祠堂不許女人進去。我帶着七小姐在祠堂外磕頭跪拜,你們就等在院門這兒吧。”
吳氏和翠花止住腳步,遠遠看見祠堂內,小廝抱着四姨娘的牌位放到最下層桌角,這才縮回腦袋相視一笑——無論如何,被趕出府的四姨娘總算落葉歸根,迴歸到她應占的一席位置上。
小廝站在祠堂門檻上,居高臨下的捧着族譜,翻到楊府二房那頁,指出新添進二夫人名下的“楊氏七娘”四個字,也不管楊彩芽看沒看清,唰的一下蓋上收好,衝餘媽媽招呼一聲,就冷着臉守在祠堂門口。
餘媽媽便讓人在院內放跪墊。
楊彩芽收起畏縮的模樣,看着角落的牌位,鄭重彎身拜了下去。
餘媽媽見狀垂下眼,翹起嘴角:知道惦記生母就好。孝字壓頭,也不怕將來二夫人這個名正言順的嫡母治不住她。
楊彩芽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額頭抵在跪墊上偷着歇氣:果然是鬼話連篇,拜祠堂也不過走個過場騙她們“歸順”罷了。
她那個便宜親爹呢?那個比她早半個時辰出生的嫡出六哥呢?祠堂不能進女人,這兩位難道不是男人?
二房這一家子的處事做派果然夠二的!
楊彩芽想到這裡直起身來,眼眶似激動得隱隱泛淚,心中卻是激憤:姨娘,您生前最盼的落葉歸根實現了。只是要我學您不計舊怨,認命歸宗是不可能的。以德報怨這四個字和我無緣,您地下有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家好。您曾盼着楊七娘嫁良婿享後福的事,我一定會實現!到那個時候,我會再祭拜您,讓您安息,到時就不是在這楊府,而是我們的楊家。
見楊彩芽又重重拜了下去,餘媽媽不耐煩的吊起眼角,正要開口“請”人起來,院內穿堂風過,春日暖風帶着舒適的溫度吹拂進院內,帶着內外衆人的衣角裙襬翻飛。
祠堂內傳出啪嗒一聲脆響。
餘媽媽擡袖擋風,剛轉頭看過去,就聽小廝抖着聲音低喊,“是,是四姨娘的牌位倒了!”
餘媽媽眼角一跳,艱難的咽口水:不,不會是四姨娘顯靈吧?這麼邪乎?
楊彩芽似乎沒聽見響動和說話聲,伏在跪墊上姿勢不變。
交疊搭在額頭下的雙手卻猛地握拳收緊,嬌弱的身軀似乎被突然颳起的大風吹得輕輕顫抖,額角卻沁出一層層細密的冷汗。
即便她不可思議的穿越而來,她也依舊不迷信,不信鬼神。
但此刻腦中閃現的畫面卻叫她無法不心神震動,堅定的信仰如亂石崩塌,瞬間捲進紛亂畫面中,被碾成碎末。
猩紅的畫面如走馬燈似的一幕幕閃現——帶着血腥味的沉悶房間,嬰兒接連響起的啼哭聲,昏闕的四姨娘,抱着翠花被攔在院外的吳氏,夜幕下餘媽媽鬼祟的身影,懷裡嬰兒的甜睡模樣……
竟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怪不得二夫人那樣狠毒的心思,只是把她們趕出府,沒有趕盡殺絕!
怪不得放任她們在官裡村別院不聞不問,只派個府外的人看着,連另派人打探她們的消息都沒有!
怪不得二夫人要隔着屏風見她!
怪不得二夫人要利用拿捏她,卻沒有做得太絕!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楊彩芽強忍着大腦被混亂畫面衝擊得脹痛的不適,擡起頭來望向祠堂內,落在掉落牌位的目光中,滿是無法掩飾的震驚。
餘媽媽看得眼皮直跳,示意丫環把人扶起來,衝着小廝厲聲喝道,“還愣着幹什麼!青天白日還能鬧鬼不成!一陣風也能嚇破你的狗膽,快把牌位撿起來放好!看把七小姐嚇的!”
小廝反應過來,撿起牌位放回原位,唸了聲佛忙退到門外。
楊彩芽就着丫環的手臂站穩,強壓下心中震撼和憤恨,衝餘媽媽感激而虛弱的一笑,一副真被嚇到的模樣。
到底是個上不得檯面的,牌位倒了而已,反應就這麼大!
餘媽媽不屑一笑,對楊彩芽的蔑視蓋過心中剛升起的短暫不安,擺擺手讓丫環送人出去。
身後傳來窸窣腳步聲,吳氏忙打斷和守門婆子的閒話,帶着翠花轉身相迎,見楊彩芽面色有些發白,滿臉薄汗,不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關心道,“小姐可是身體不適?這幾天緊着繡嫁妝,可別是又累病了?”
楊彩芽聞言心知吳氏二人誤會了,只順水推舟的點頭。
餘媽媽心中冷哼,笑道,“七小姐如今可是戶部尚書府的嫡出小姐,這嫁妝裡的繡品總不能讓針線房代勞。還是吳媽媽和翠花多幫襯着,親手做出來才體面。”
這事她們本也沒抱太大希望,反正東西也用不上,不過做着打發時間罷了。
吳氏和翠花似心有不甘的應聲。
餘媽媽得意的挑眉,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這是官裡村那處別院的鑰匙,白叔交給二夫人,二夫人便讓我交還到你們手上。添進七小姐的嫁妝裡,你們要是懶得打理,要賣要租都隨意吧。”
吳氏喜上眉梢的接過鑰匙,連聲道謝,餘媽媽懶怠多耽擱,讓丫環把人送出二門,便轉身去找二夫人回話。
回別院的馬車上,楊彩芽閉眼靠在車壁上,消化着剛纔腦中閃現的畫面,暗暗發誓——不論是四姨娘還是楊七娘顯靈,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她就要變本加厲懲治二夫人。楊七娘憑白受的苦,定要二夫人十倍奉還!
吳氏也正想着剛纔從守門婆子那裡聽到的消息,車內一時無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