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花有了些錢，可她的心情卻莫名地糟糕起來。
施乃安想要孩子，他說：“佳佳，我都三十歲了，咱們生個孩子吧。”
馬蘭花說：“過段時間再說吧，現在生意剛好起來，我想把門面再擴大一些，招個服務員，最好是個男的，進貨上貨真的是弄不動，你又沒時間幫我。”
施乃安只好暫時放下要孩子的想法，一心省錢，想早點兒把那五千塊還上，這幾乎就成了他的人生奮鬥目標。
馬蘭花的目標就超過旁邊的那個“娜塔莎服裝大世界”。
“娜塔莎服裝大世界”的老闆娘夢麗莎，二十多歲，頭燙得像個雞窩，嘴脣塗得很鮮豔，穿着底邊帶羽毛的裙子，領口開得很低，胸高而白，穿着又細又高的高跟鞋，屁股撅得老高，說話帶着“咯咯”聲，“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馬蘭花看到，每每在心裡說：“像一隻雞。”
夢麗莎白天是“娜塔莎服裝大世界”的老闆娘，晚上就是一隻雞。
北極熊夜總會燈光暗淡，包間裡夢麗莎正敞着懷坐在白虎的腿上，端一杯紅葡萄酒。
“讓你給我把那個佳佳趕走，沒想到你們是老相好，人家現在可是嫁給老師了，文明人，和你不是一路貨。”
白虎說：“我還就不相信了，她如果沒嫁，或者是嫁給隨便什麼人，我不會搭理她，嘿，她偏要嫁給個老師，我他媽的最煩的就是什麼有理想有文化，我還就是想睡睡有文化的人。給有文化的人戴綠帽子，是我最開心的事情。”
“那我呢？”
“你是我的小母雞。”白虎說着把夢麗莎按倒在沙發上，紅酒灑了一地。
小母雞夢麗莎說：“熊老闆要帶一批鹿角去烏魯木齊，問我方便不？如果方便，高額酬勞。”
白虎道：“他讓你帶你就帶吧，咱們都是靠他罩着的，帶個貨嘛，不給錢也得帶。對了，讓他打包好，把手續辦全了，開個證明。”
夢麗莎說：“那個馬蘭花，就這麼便宜她了，就讓她在那兒開着店？”
白虎說：“她不是交着保護費嗎，再說她真的是跟吳老四的死有瓜葛，咱們暫時還是不要太招惹她。”
熊老闆叫熊羆，就是楊花夢山莊老闆佟懿裯找馬蘭花給他當外室的那個老闆，在縣上開了家生物製藥廠。熊老闆高牆深院，深居簡出，就是離不開女人。
熊老闆還是覺得這樣不乾淨，抑或不安全，所以就讓楊花夢的老闆給他物色個外室，花個十萬八萬的買個乾淨安全。馬蘭花他是暗中看過點了頭的，楊花夢山莊的佟懿裯纔去跟老馬倌講，結果是晚了那麼一小步，讓人想不到的是書呆子也會生米熟飯的幹活。
於是，馬蘭花沒有當熊羆的外室太太。
馬蘭花公然宣佈自己殺了吳老四，當然沒人相信，可竟然也沒有人再議論她和吳老四的關係，李劍也很久沒有再找她，好像是她真的和這件事沒有瓜葛一樣。她自己也好像是忘了她還有個借條在小鳳仙那兒。
施乃安仍然控制着自己的伙食不超過十塊錢，早餐就是一個饅頭一塊腐乳，稀和可以照出人影來的玉米糊可以多喝兩碗。
他終於暈倒在自家門前，當馬蘭花把他弄醒，扶進屋裡的時候，他說：“還錢，有多少還多少，快點從這件事中脫出來。”
可是馬蘭花還是沒有還那筆錢，她說：“我沒有本錢就不能開店，等我流動資金夠週轉了，我一定會還的。人家又沒有找我要，你急什麼啊。我嫁給你一個窮老師，就沒有指望你幫我還錢。”
她把施乃安每月給她的錢算了一下，還給了施乃安，說：“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別再餓暈了，我的事兒不用你操心。”
施乃安第一次發了火，他把看着的書本摔在了地下。
馬蘭花說：“摔吧，早該摔了，讀書有什麼用，人家白福沒讀書，現在不是很有錢嗎，要什麼有什麼。你睜開眼看看，誰像你這樣，拼命地工作，寫幾句酸詩，把自己都給餓暈了。”
施乃安看着眼前這個開服裝店的小老闆，感到陌生。
他撿起摔到地下的書，收起那些錢，沒有說什麼，倒頭就睡了，他太累了，近來很少和馬蘭花溫存。馬蘭花看着睡着的施乃安，流淚了。
她無端地想到流行的一句話：“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
“沒有錢，就沒有一切。”馬蘭花心想。她和衣躺下，摟着施乃安，流下淚來。爲什麼會難過，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很難過。
自己才走進城幾步，就覺得有些錯。
與其在城裡窮苦地掙扎，那還不如就在農村裡窮苦地掙扎好了。施乃安沒有別的什麼不好，只是很窮，他又不思進取，你看有的老師去給領導當秘書了，如今也發達了。可是你跟施乃安說，不行也改改行，你看改行蓋房子的，也成大老闆了。
他總是說：“世事變遷，難得安貧樂道，我不是當官的材料，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一個老師的老婆，讓人看就跟要飯的差不多，雖然施乃安給弄的這個服裝行業挺好，也有人幫忙，可是，就是因爲是老師的老婆，就沒有發展前途。那個金雞火鍋的老闆娘也是跟當老師的丈夫離了婚才火起來的。這世上還沒聽說那個老師的老婆發了財，出了名的。
這不是感情問題，更不是道德問題，這是人生的選擇問題。
今天，白虎約自己明天去吃飯，到北極熊夜總會K歌，自己沒有答應。
白虎說：“多個朋友多條路，人能不能成功，不在他的能力，更不在知識。知識改變命運，那是瞎扯，現在識字的都在給不識字的打工。是圈子改變命運，命運得看你在哪個圈子裡，你在那個窮酸的圈子裡，再有知識也是個窮命，就算你那個施耐庵成個詩人，作家，教育家，也只是個餓昏過去的命。那些真的發了財的，出了名的，就是騙子，靠的不是知識，靠的是忽悠，大忽悠，早都不屬於他們那個什麼文化教育的圈子了。”
圈子，馬蘭花決定去白虎他們那個圈子看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早晨，施乃安起得很早，這已經成了習慣，他在寫一本小說。早飯到學校食堂吃，那裡的清如水玉米糊隨便喝。
施乃安去學校食堂吃飯的時候，馬蘭花還沒有醒，施乃安給她留了張紙條，讓她自己去外面吃早餐，給她道歉，說自己太過急躁，還說星期天請她出去吃飯。
有時候真的天上會掉下餡餅來，而且是砸到衆人的那一種，可以叫餡餅雨吧。
教師漲工資了，近二十年了，老師第一次漲工資了，還有補發。雖然只有幾十塊，有的十幾塊，那也是老師看到青天，看到了希望，施乃安唱着：“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老師們好喜歡……”邊唱邊扭着回家去，要把這個喜訊告訴自己的蘭花花。
可是蘭花花不在家，夜裡也沒有回來。
施乃安又唱起來——
今天是發了工資的週末星期六啊
明天就是星期天，
看人家夫妻團圓聚啊，
可是我的蘭花花她沒有回還。
施乃安把所有的錢湊一湊，湊了一千五百塊。一大清早搭了去楊花鎮的班車，去找小鳳仙還錢。
小鳳仙拿到了救濟款，但她不想重建那個商店了。被洪水沖掉的那個商店，是她原先自己開的小賣部不斷擴展的。那承包的楊花鎮百貨商店，在鎮子裡面，沒有臨近河邊，在那場突如其來的山洪中安然無恙。
小鳳仙在姨媽家隱居了多日以後，議論她害死吳老四的少了些，她也就出來走走，打算一下自己將來的生活。
她走回自己家的時候，看到施乃安正站在門前。瘦瘦高高的，頭髮很順溜，顯然是剛梳過的，施乃安隨身帶着一把小梳子，上課前是總要把頭髮梳理一下的，成了習慣。穿一身淺灰色中山裝，皮鞋很亮，顯然是剛剛擦過，他還隨身帶一個小手絹，專門用來擦鞋，他就這一雙皮鞋，上課或做客的時候穿。上衣袋別兩隻鋼筆，相當於大隊會計的級別，在鄉下，大隊會計才別兩隻鋼筆。他肩上挎一個洗得發白了的黃帆布包，在確定了眼前這個美女就是小鳳仙后，他從帆布包裡取出了包好的一千五百塊錢。
小鳳仙把施乃安請進屋，兩人很快達成協議：施乃安先還上這一千五百塊錢，再寫一個三千五百塊錢的欠條給小鳳仙，這件事與馬蘭花再無瓜葛。
小鳳仙覺得施乃安的欠條比馬蘭花的借條靠譜多了，於是，非常高興，一定要請施老師吃飯，說交個朋友，自己也好久沒有和人一起坐坐了。
兩人一起漫步去楊花夢山莊，沿着那條彎彎曲曲的街，聽着河水嘩嘩。
小鳳仙看着施乃安，聽着他隨意聊天也是那樣的細語諄諄，心裡說：“這才叫真男人，可是怎麼就找了馬蘭花那個不着四六的女人？”
小鳳仙說：“施老師，我不想在這兒住下去了，我想把這兒的房子賣了，搬到縣上去住，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先租個合適的房子，不要多大，但要安全舒適，有個院最好。錢不是問題，只要不是太誇張就好，先租三年，以後看情況再說。”
施乃安說：“這兩年縣上人往地區搬的很多，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房子也都比較好，只要錢不是問題，就沒問題了。不知鳳仙女士，到縣上準備做什麼呢，還經商嗎？”
小鳳仙笑了：“我不叫小鳳仙，是大家取笑我的外號而已。我不會打牌，也不知道我爹爲什麼給我取了個打撲克的名兒，叫我查金花（炸金花）”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接着又說：“叫小鳳仙也好，叫查金花也好，都挺搞笑的，名字挺搞笑，可我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可笑。”說着又流出眼淚來，掏出手絹自己擦了，當然是自己擦了，不過當時施乃安確實想給她擦來着。
小鳳仙擦擦眼淚說：“不經商了，幹什麼還沒有想好，只是想跟現在的生活做個了斷。”
小鳳仙想了斷，可是，吳老四回來了。
小鳳仙帶着施乃安走進楊花夢的時候，看見竇鎮長正和錢凱進了一個貴賓包間。
小鳳仙知道，竇砥柱一般是不來楊花夢的，公務接待都在鎮政府食堂，哪個在聚一居請他，他是絕對不來的，和小鳳仙約會就在小鳳仙家。
他曾對小鳳仙說：“楊花夢那個地方不乾淨，是非多，別去那裡。”
今天在這兒看到竇砥柱來這裡，小鳳仙覺得很異常，似乎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她決計要離開楊花鎮。於是對施乃安說：“我多年只做買賣，一手錢一手貨，沒有跟誰有別的交往，也就不認識什麼人。租房的事就拜託您了，麻煩您上點兒心，儘快幫我辦了，我不找其他人了，也沒有人可找。”
施乃安點頭答應，沒有多的話，小鳳仙從神情看，覺得施老師很靠譜，她不禁又想：“怎麼就娶了那麼一個不靠譜的蘭花花呢？”
另一個包間裡，錢凱對竇砥柱說：“好像李劍已經盯上我了，麻黃草的事要謹慎，我準備大張旗鼓地搞黃金，你得幫我，動員鄉民淘金，完全正規合法進行。”
竇砥柱說：“你是熊老闆派來專門負責搞草的，我也是爲了發展我們楊花鎮的經濟，可以儘量幫你們，但要按章辦事，公事還得公辦。可是你們爲什麼要弄死了吳老四？”
錢凱說：“沒人弄死他，他活得好好的。”
竇砥柱和錢凱正在說吳老四的事情，吳老四進來了，他向二位抱一抱拳道：“二位好，這山裡挖麻黃草出點小問題，我就進山去住了幾天，順便打打獵。”
吳老四竟然沒有死，竇砥柱到底是盼他死呢，還是慶幸他沒有死？竇砥柱自己此時也不清楚，但他清楚一點，這吳老四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這麼長時間，絕不是進山打獵那麼簡單，這後面有大事，自己萬不可貪戀女色，再和吳老四有一絲瓜葛，小心才使得萬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