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着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鬆,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着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隻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着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穫,語氣頗爲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爲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着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爲緊張,見了二人才鬆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着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着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着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餘,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爲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着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又唸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衝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爲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着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着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擡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髮,神色愈加輕鬆,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鬥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斗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爲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几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着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狸不是愛着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鬥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着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擡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着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髮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爲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爲,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鬥之餘,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臺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着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衝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着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拼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衝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餘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佈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衝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臺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着蓮臺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爲,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着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拼鬥,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臺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髮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髮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拼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兇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鬆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衝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衝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衝,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倖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着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鬆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迴盪不休。縈紆着有如空濛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迴,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着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臺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着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慾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悽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