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騫可知頓丘一縣三十年有過多少任令君?”曹操開口問道。
“二十?”楊明猜了一數字。
曹操有這一問,這數字當不低,以兩年一換計,便有十五,二十已是多算。
曹操搖頭,左手大拇指內按爲四,右手食指與中指爲二,說道:“四十二。”
聽得這個數字,楊明很是吃驚,這換算下來一年都快換兩任縣令?
這縣怎麼可能治理的好?
“二十二任不滿一年便申請調離,十任被撤換,六任半夜棄印出逃,還有四任死於非命。”曹操苦笑道,說完端起楊明爲他所倒之酒,與楊明碰杯後一飲而盡。
楊明此時對曹操“升任”一事也有了更爲準確的認識。
楊琦的那種看法,他是不認同的。
曹操調任縣令,遠離中樞,自然不可能是“升遷”之舉。
但如今看來,這不僅只是遠離中樞那麼簡單,而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懲罰。
“殺人放火純屬平常,搶財越貨理所應當,官民衝突,集體械鬥,不勝枚舉。”曹操接着說道。
“那應當是孟德初來之時,我來時看縣尉外所排長龍,應當已大有改觀?”楊明問道,說話間幫曹操再倒酒。
曹操趕忙端起酒杯相迎,等酒滿後放下,臉上頗爲自豪道:“如今頓丘境內官盡其職,幾無械鬥,民得其田,致力生產,市無盜賊,獄無冤案,往來投奔流民無數。”
“孟德大才。”楊明舉起酒杯。
這話不假,曹操到頓丘不過半年而已,有這種治理效果,極爲罕見。
兩人碰杯之後相繼一飲而盡。
“既如此,孟德又爲何還是嘆息?”楊明繼續問道。
曹操欲言又止,最後從懷裡掏出一封竹簡。
楊明疑惑接過,展開之後,便看到是其父曹嵩所書。
其中內容,是說尚書檯那邊已有十多封上書,多爲彈劾曹操草芥人命之舉,要曹操掛印辭官,以免不測。
楊明放下竹簡,回味曹操所言種種,忽然意識到一問題。
如頓丘真如曹操說的那般,必然是豪強林立之地,民又是如何得其田的?
“子騫,我與你說一事。”曹操娓娓道出他在頓丘所幹的第一件事。
在到頓丘後不久,熟讀兵書的曹操,知道要治理這等地方首先要有武裝,於是遣人往外鄉招募百餘鄉勇。
待鄉勇訓練完畢後,他便開始大張旗鼓的頒佈“十誅”令,規定殺人放火、強買人口、聚衆械鬥、挑起禍端、窩藏罪犯、知情不報、姦淫擄掠、欺壓良善、妨礙公務、私自圈地者皆誅。
這個令頒發出去,自然是……沒有效果。
那些被欺壓之人多爲平頭百姓,即深受豪強欺壓,又不知曹操之能力,這等稍有不慎便身死之事,哪會因爲幾句話就冒頭。
於是曹操又從牢獄下手,找到一名爲孫陂的犯人。
此犯人之遭遇堪稱離奇,他家半夜遭人縱火,全家十一口除他臨時外出有幸免於難,其餘皆葬生火海。
不曾想,他這般遭遇卻被前任縣令定爲誣告,被扔入縣獄大牢之中。
縱火必然有仇,曹操令其仔細回憶可能結仇之人。
一番排除之後,城南杜氏成爲最大嫌疑人。
於是曹操便花了一月時間私下查案,果然被他查到縱火之人,再尋得縱火器具,人證物證俱全。
是夜,他便率鄉勇前往杜氏鄔堡。
他以計詐開堡門,率領鄉勇魚貫而入,杜氏毫無防備,盡數被擒。
那杜氏家主杜德面對證據無可抵賴,只能和盤托出,期望能得曹操寬大處理。
原來杜德之所以要火燒孫陂全家,只因孫陂家田地位於他家中間,幾番換地不得,便行此手段。
“可憐那孫家最小者爲孫陂之孫,不過兩歲孩提。”說到這時,曹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圈微紅。
楊明未言,只是默默替曹操再次倒滿酒。
曹操也繼續講述起來。
他自然是沒放過杜氏,杜氏一門二十餘人,被他以巧取他人財產、殺人放火、窩藏罪犯、欺壓良善等罪,斬首於東市。
如此,他之前所頒佈之“十誅”令便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政令。
當然,這樣還不夠。
頓丘先前那些縣令待不長,當地世家間必然是互通有無,沆瀣一氣。
於是他便在杜氏的賬房之中找到其與其他家族相互勾連、魚肉鄉里之證據。
他從其中遴選出十家豪強,每晚都帶領鄉勇搜捕一家。
而在搜捕之後,他也即刻發佈榜文,徵詢受害之人,只要證據確鑿,可發還被侵佔土地,可贖身自由,或得被佔良田,並令不得誣告,違令者亦斬。
一時間,頓丘沸騰,告狀呈情者無數,頓丘得以恢復清明,如曹操先前所言那般。
楊明聽完後大爲觸動。
先頒佈法令,再尋一典型樹立法令威信,法令威信一有,那必然是令行禁止,進退有序。
曹操這是用治軍之法在治民。
不得不說,這滿屋子兵書並非擺設。
只是這番講述,與楊琦在他離開雒陽時說的那些話,大相徑庭。
其實以他對曹操的瞭解,他知道楊琦說的必然不對,但未了解真相,僅憑認知判斷也有失偏頗。
如今聽完曹操描述,再見縣衙外長龍,才知所謂的“草菅人命、擅自虐殺”,不過是世家的報復而已。
“如今頓丘已大治,我或許也該掛印辭官。”曹操端起酒杯再一杯下肚,接着便把桌上竹簡拿回,收起後要收入懷中。
楊明此時卻是搖了搖頭。
曹操手中動作停住,疑惑地望向他。
“若孟德是因竹簡上之事,倒也不必憂愁。”楊明隨即說到。
“子騫有良策?”曹操復又放下竹簡,看向楊明滿是期待,待望見楊明空杯時,也拿起酒壺爲其倒滿酒。
“我並無良策,不過在離雒之時,聽父親提起尚書檯上書之事。”
“如何?”曹操聞言放下酒壺,期待地看向楊明。
“橋公爲孟德諫言,陛下並未追究這事。”楊明笑着說道。
曹操面色一頓,表情頗爲複雜,苦笑着感慨道:“橋公素重我。”
楊明並未說曹節等人,曹操一心想成爲士人,他說曹節幫忙那就是在折辱曹操。
但即便他不說,曹操的反應說明他其實也猜得到。
所謂橋公,便是名滿天下的橋玄,歷任司徒、司空,但橋玄如今年事已高,早已不參政事,只是掛職光祿大夫,光靠他說話是不夠的。
“頓丘得以大治,皆因孟德,孟德若去,那些得你庇護之百姓,怕是要萬劫不復。”楊明接着說道。
曹操聞言一怔,等回過神後望向楊明,拱手感激道:“子騫一語驚醒夢中人,操大爲受教。”
言罷,他把竹簡重新攤開,翻過面來,拿起毛筆,在背上寫起來。
楊明望去,只見曹操所寫十六字:父親在上,兒意已定,不除殘暴,誓不罷休。
他腦海中此時忽然浮現出許劭評曹操之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不可謂不準確。
“孟德,我敬你一杯。”情到此時,楊明舉杯。
曹操把竹簡放在一旁晾乾,也舉起酒杯與楊明碰杯。
楊明舉杯欲飲之時,不由自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曹操聞言怔住,望着杯中杜康酒陷入沉思。
“此情此景,此短歌沁人心脾,子騫文采斐然。”曹操聽到楊明停住,不由好奇問道,“只是這下面?”
“下面沒了。”楊明稍顯尷尬,他就記得這麼多。
“可惜!”曹操聞言嘆息。
“不可惜,孟德他日可續作,你我二人所作合二爲一,必能流芳千古。”楊明神色自如。
曹操聞言也是哈哈大笑,接着認真點頭。
二人一直喝到亥時方休。
楊明自不可能回去,而是留下與曹操抵足而眠。
曹操早已鼾聲如雷,楊明則是夜不能寐。
曹操在頓丘的經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即是荀攸三策之下策。
楊明雖爲穿越者,但論治理地方的能力,未必見得比曹操強。
那麼必然的,侵犯地方世家豪強的利益,被上書也在所難免。
須知兩漢皇權不下縣,劉宏自然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麼。
其實別說劉宏,楊琦這種下面幹事的侍中也不知道。
那麼換下位置,若他被上書,楊賜或者劉寬能像曹節他們一樣救下他嗎?
答案,大概率是不能。
士人與宦官在劉宏心中份量有差距,要不然何來的黨錮之禍?
他在雒陽時還能見招拆招,但離了雒陽,就與曹操如今一樣,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哪還由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