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楞茫然地答應着,棗花兒已進了臥室,現在她連走路都輕手輕腳,輕得像風在飄拂。張董事長越發開心起來,他嘿嘿笑了幾聲,對張二楞說:“真安靜啊,是不是?”張二楞說:“是。”張董事長又說:“你見過別人家裡也這麼安靜嗎?張二楞。”張二楞說:“沒有。”“當然沒有。”張董事長說。接下來的時光,張董事長和張二楞談起了工程隊的業務,張二楞明顯心不在焉,張董事長滔滔不絕說着話,對張二楞的失態卻不以爲然。過了一會,棗花兒在臥室裡隔着門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她的聲音時不時讓張董事長和張二楞的交談中斷一下。再過了一會,張董事長索性閉上嘴,側着耳朵去聽那聲音了。
張二楞乾坐着,對張董事長的一臉幸福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張董事長還以爲是自己冷落了張二楞,他拍了拍張二楞的肩,說:“噓———”張董事長說:“噓,她在唱歌了,我告訴你,她會做一個歌唱家的。”張二楞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如果張董事長不是那麼一本正經地盯着他,他會笑出聲的,可張二楞沒有,在想笑的念頭過去之後,張二楞突然覺得張董事長又往他的傷口灑了一把鹽。這回張二楞有了一種透心徹骨的疼痛,疼得他像被棗花兒的歌聲感染了一樣熱淚盈眶了。
張董事長已經站起身來要請他喝酒了,張二楞的感動顯然比張董事長本人的感動更重要,張董事長說:“行啊,張二楞,你這樣就對了。”張二楞莫名其妙,張董事長又說話了,張董事長說:“張二楞,我問你,我爲什麼要對你好?”張二楞嚇了一跳。張董事長卻快活地眨着眼,指着張二楞,一字一頓地說:“因爲你跟我張董事長十年前一模一樣,這下你明白了?”
和張董事長在一起的一個月過去了,棗花兒仍然不愛說話,可越來越會歌唱,她產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真的想去當歌唱家了,爲此她讓張董事長給她請了音樂學院的老師,專門替她輔導。
音樂學院的老師姓彭,是個退休的老太太,當她接受了棗花兒,並且開始教唱時,她發覺她幹了這輩子最荒唐的事,當然,張董事長給的授課費也非常荒唐,荒唐到了她無話可說的地步。
彭老師的教學內容是專業水平,教學態度是得過且過,棗花兒每星期去三趟,不料去了三趟後,棗花兒就越唱越好。到了那個學期的期中,棗花兒的歌聲已經蓋過大部分專業學生了。
彭老師歡天喜地,覺得創造了一項奇蹟。這一天,她特意跑到張董事長那兒,把張董事長從震天動地的工地裡拉出來,劈頭蓋腦說:“我想求你一件事,張董事長。”張董事長說:“什麼事?”彭老師說:“我說出來你一定會吃驚,可這是爲棗花兒好。張董事長,你千萬別讓棗花兒學會說話了。”張董事長果
然吃了一驚,說:“爲什麼?”彭老師說:“現在我明白了,棗花兒爲什麼歌唱得好,因爲她不像別的人一樣會說話,她把要說的話都唱到歌裡去了。”彭老師說:“這事太奇怪了,張董事長,你說對不對?”張董事長沒說對,也沒說不對,他想了一想,自己對自己說:“是太奇怪了,棗花兒是由於不想說話想唱歌,可唱了歌之後卻又要不去說話,到底怎麼回事,真有點說不清楚了。”彭老師走後,張董事長還在想這個問題,不知爲什麼,他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棗花兒,又有些對不起自己。後來張董事長回到家,就把彭老師說的話跟棗花兒說了,說完後,張董事長說:“棗花兒,告訴我,你真的把要說的話都唱到歌裡去了嗎?”不等棗花兒回答,張董事長說:“我聽過你的歌,那都是唱愛情的啊!棗花兒。”“而且它們都哭哭啼啼的,棗花兒,你也這樣傷心嗎?”張董事長說。
但棗花兒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她茫然地看着張董事長,彷彿剛從夢中醒來似的打了個激靈,說了一句也許是她等待了好久的話。
棗花兒說的是:“老張,我……我要去……去酒吧了。”
江河被張二楞打了一頓之後,發了幾天高燒,他以爲自己要大病一場,可燒還沒完全退下去,他已經能下牀了,這使江河有點失望,原來他還是那麼一個經打的人。
因此,江河下了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李,他也要到老李的樂隊演唱了。跟別的歌手不一樣,江河演唱的是美聲西洋歌曲,用電子樂器伴奏,聽起來十分像搖滾。雖然這些聲音經過重金屬的敲打,變得不那麼地道,可現代化加上懷舊,比地道的歌聲要熱鬧也蒼涼得多。
江河出乎意料地成功了,他在酒吧裡得到的掌聲遠遠超過了他這幾年登臺亮相的總和。老李呆住了,江河自己也呆住了,他戰戰兢兢地退回到吧檯,偷偷捂上耳朵,惟恐那些期待之外的掌聲蠻不講理地擊中他,讓他再次回到失敗之中。
現在,江河輪番行走在幾個酒吧,觀衆多起來又少下去,他也從《我和太陽》唱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切重新變得平常,成了一種久而久之的習慣。直到有一天,他又遇見了棗花兒。
還是在那個酒吧。棗花兒作爲一名歌手來登臺演唱,而江河的樂隊則作爲伴奏者被張董事長請了過去。這是棗花兒第一次當衆演唱,張董事長爲了製造效果,特意在酒吧外面貼了張海報,海報的內容模仿了夜總會的流行廣告語,驀然看上去,江河還以爲來了一個跳脫衣舞的三流明星。
他們就在這樣的氣氛裡相遇,開初的反應竟然平淡之極,無論是江河還是棗花兒,他們交肩而過,甚至帶着初次見面時的生澀和漠然,互相點了點頭,然後各自朝要去的地方走去。
江河是走向臺後,棗花兒是走向臺前。一束燈光從房頂上打下來,雪亮地罩住了棗花兒,江河這時纔想起要仔細看棗花兒一眼,可他看到的已經是棗花兒的背影了。
也許是張董事長替棗花兒說了幾句開場白,江河卻一句也沒聽見,樂器咿咿呀呀響起來,經過了漫長的過門,就等待着棗花兒的歌聲,棗花兒那兒卻突然啞住了。那真是令人窒息的幾秒鐘,江河光看見棗花兒像木偶似的站着,她茫然地陷入了某種思索,把燈光、音樂和無數的目光置之度外。
江河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一種本能的衝動使他身不由己地又把過門演奏了一遍,老李和老陳、小陳他們的樂器都沉默了,惟有江河的電子琴獨自鳴響,像一隻溫柔的手推了推棗花兒,棗花兒的身體就輕輕顫了一顫,她驀地回過臉來,看着江河,眼光一片晶亮。江河也怔怔地看着她,兩人的視線碰在一處,如同一聲短暫的嘆息,又悄悄滑開來。
很快,棗花兒回過頭去了,與此同時,一陣歌聲從她張開的嘴巴里飛出來,響徹了酒吧。棗花兒順利地唱起來了,她的嗓音是如此流暢甜美,隱約中,像從天而降的燈光那樣散發出透明的光芒。它們在江河的眼前跳動,如同長上橙黃色的翅膀,即使不用耳朵也能踏踏實實地感覺到。是的,那確實是光芒。
江河好不容易把他的目光收回來,挪着凳子慢慢往音箱那邊移動,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他產生了一個固執的願望,僅僅感覺是不夠的,他應該真切地聽見棗花兒的歌聲,不是一兩句,而是全部。
演唱圓滿結束,棗花兒懷抱鮮花,熱淚盈眶地下來。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江河,可這會兒江河並沒坐在樂隊裡,他孤零零地靠在牆角落一隻巨大的音箱上,雙目緊閉,兩支胳膊往下耷拉着,笑吟吟地咧着嘴,一動也不動。
棗花兒的手一鬆,鮮花掉了下來,她張開嘴,準備像十年前一樣發出一聲尖叫,結果她什麼也沒喊出來。她於是把手移到臉上,遮了遮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她卻又看見了另一個昏死過去的江河。
江河醒來已在家裡了,老李和老陳、小陳他們都走了。不用說,這時江河也已經知道棗花兒的事兒,事情就是這麼湊巧,好像要有意跟人爲難似的。
江河從牀上爬起來,取出了所有的舊磁帶,放在錄放機裡一個一個的放着。他的腦海裡又傳出了棗花兒的唱歌的聲音,咿咿呀呀,不絕如縷,但很快,它們就在噼噼啪啪的斷裂聲中遠去,最終消失殆盡。江河氣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手足冰涼,想站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心裡暫時出現了一段空白,他下意識地撿起一盤磁帶,用手指慢慢轉動着,但他什麼也聽不到,埋藏在磁帶裡的往事已經消散,結果他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