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成年以前禁錮的家庭和校園生活,連孫水侯都很驚訝自己會變成如今這樣一個浪蕩輕狂的傢伙。在他的記憶裡,父母對他的管束非常嚴格。從上小學開始,他們就禁止他接觸住在同一幢樓裡的別的孩子們,用母親的話說,她是擔心那些學校鍋爐工和門衛的孩子會把他“帶壞”。“看看他們那副樣子,你就知道他們長大了能有什麼出息。”因此,每天放學後,他必須馬上從幾百米外的小學趕到他們工作的中學辦公室,乖乖地找個角落呆着,看書,做作業,等他們下班了再跟着一道回家。他們時刻關注他的一言一行,要是其中出現的任何苗頭在他們看來潛伏着出軌的危險,他們一定會驚恐萬狀,如臨大敵。至於男女關係和性,在他的整個青春期中,他們也從沒給過他片言隻語的教導。
一天清晨,孫水侯爲找上廁所的手紙推開裡屋房門,朦朧中看見父親正伏在母親身上,他們見他進來,驚愕中趕忙分開。過了一會兒,他從樓道里的公用廁所回來,父親已經坐在飯桌旁。他顯得很平靜地說:“剛纔你媽爲昨天學校裡的一點小事發脾氣,我正在安慰她呢。”他當然相信了父親,儘管覺得大人們使用的安慰方式有點劇烈。後來還有一次,班裡一位同學帶來的一本小說上,有一幀畫着一個半裸女人的插圖,那一下挑起了他對異性軀體的渴慕。回家以後,就試着用鉛筆在紙上覆現出那些令人神馳的線條。畫到*部分,心跳得就像一面快被敲破的小鼓。就在這時,父親突然來到他的身後,嚇得他匆匆把那張紙揉作一團,塞進褲口袋裡。“那是什麼?”“沒有什麼?”“拿出來看看!|”“我說了,就是沒有什麼。”父親和他揪扯了一陣,終於火了,揮手摑了他一記耳光,厲聲吼道:“既然沒有什麼,那你爲什麼怕讓我看見呢?”無奈,他只得鬆開了緊緊攥住紙團的手。正擔心父親知道真相後會表現出怎樣的震怒,沒想到當他展開揉皺的紙團,那上面用鉛筆畫過的線條早已蹭得模糊難辨了。紙張的另一面印着學校新近頒佈的幾條教學規章,這使父親很容易相信了他靈機一動的解釋:一開始以爲是在一張白紙上亂塗亂畫,沒發現另一面上還有那麼重要的內容,他是怕父親怪罪,所以纔會在他面前藏藏掖掖的。“是這樣啊。”父親總算鬆了口氣,不知道他作爲一個身體發育加快的少年,正在開始對性產生種種畸想。
初一畢業那年,他作爲學校選送的學生代表(當然和他的父母暗中活動不無關係),參加了市裡組織的夏令營。這次活動竟讓他從來自另一所中學的一個男孩那裡得到了平生第一次性體驗。當時,他們住的是十二人一間的大寢室,那個男孩的牀跟他的牀正好並在一起。夜裡熄燈以後,那個男孩
湊到他耳邊和他喁喁低語,討論起將來長大了遇到喜歡的女孩該對她們幹些什麼。“我知道,至少得跟她們親嘴。”他說。那個男孩接着就問:“你跟女生親過嘴嗎?”他說沒有。“我看,”那個男孩說,“我們可以把對方想象成女孩,練習一下親嘴,這樣等將來真正跟女孩在一起時,就不會那麼笨手笨腳了。”他並沒去想這一提議有何不妥;就當四片嘴脣緊緊黏合在一起時,他也沒有覺得多麼羞恥和難爲情;相反,倒是爲那種通身酥麻、似乎長久淤塞的感官突然變得暢通起來的感受激動不已。就這樣,那個男孩一隻手搭在他身上,兩個人一動不動地過了十幾分鍾,還以爲先別的孩子一步,得到了性方面的某種真諦。第二天夜裡,那個男孩再度要求他做同樣的嘗試,忽然之間,一束電筒的亮光照得他們睜不開眼:巡房的女輔導員正好來到他們牀邊。於是,不等夏令營結束,他們兩個便被提前遣返,作爲對他們“下流”、“可恥、令人髮指”行爲的懲罰。回到家中,劈面而來的是父母捶胸頓足的呵叱。“你把我們的臉可是丟盡了喲!”一番追根溯源之後,他們竟然相互怨艾起來,認爲正是對方平時管教上的疏忽懈怠才釀成了現在的惡果。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大人們深信不疑、惟恐受到任何玷污的是非標準始終不能理解。對他來說,發生在那個夏天的故事•,不過是男孩子懵懂迷惘、無所適從的青春期的又一幀寫照罷了:除了自己身體的自然反應和變化,他再不可能有別的渠道去獲取關於成長的知識。
現在,讓回憶的列車駛往自己的中學時代,那它停靠的只能是一個又一個黑黢黢的站臺:他還記得第一次遺精時面對身體失去自控的驚遽不安,記得偶爾和異性發生瞬時觸碰留下的強烈震顫,記得每回讀到書裡的某些段落被撩發情欲、忍不住用手自慰一番後的懺悔不迭,記得高中時喜歡班裡一位容貌姣好的女生、但又無法接近而產生的焦灼和悒鬱......大學四年級的上學期,就在身邊的同學們莫不爲畢業後的前途情緒躁動、寢食難安的氣氛裡,孫水侯交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友蒲柳。我們是在教學樓的收費機房認識的。那天,他打畢業論文提綱時電腦突然出現故障,坐在一旁的她主動過來幫助,很快便使問題迎刃而解。幾天以後,他在食堂排隊買飯時又一次看見她,於是讓她加塞站到自己的前面。可以說,他們兩個人都是在沒有什麼明確意識的情況下,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推使似的,一步步走上了戀愛這條路。我們的關係每有一點進展,總要原地盤桓多時纔會繼續緩緩前行。初始階段的約會,兩個人都怯於發生任何身體接觸;而從第一次拉手到第一次接吻之間足足隔了一月之久;等到過完春節提前返校
,趁着宿舍正空的時候第一次上牀,也不過是脫光衣服緊緊摟着,相安無事地睡了一夜。
在蒲柳之前,孫水侯以自己的帥氣贏得不少女生的追求。而且他先後跟同系的兩位女生約會過幾次,但他實在無法忍受她們那種因爲多看了幾本文學作品,說起話來總愛拿腔捏調的樣子。雖然他立志要成爲一名作家,併爲此默默做着必要的各種準備,但他卻非常厭惡在生活中遇到那些標榜自己是多麼多麼喜愛文學,好像這種喜愛有多麼多麼了不起的人。在他看來,文學的一個目的正是要將這樣的人掃除乾淨。因此,當蒲柳對他的文學夢表露出不以爲然的態度時,我不僅沒有蒙受打擊,反而相當高興。站在一個計算機系學生的角度,她的看法是:時代不同了,文學那套東西能夠起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微弱。讀過他先前寫的幾個短篇故事,她直言不諱地說出感想:“我實在搞不懂你要表達什麼意思......”或者:“難道文學只是供寫作者本人自娛自樂的嗎?”過後,稿子接連被數家刊物退回,又聽她說:“我早就講過嘛,沒有什麼人會喜歡看你這些東西的......”當她這麼說的時候,他們常常正處於一場親熱的開頭或是結尾。他們天真而帶有賭氣性質地達成了某種共識,認爲趣味上的分歧只會將他們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他們偶爾也會真的吵嘴,但起因都是些與文學無關,渺小得可笑的生活瑣事。好幾次,他們的關係看似已經徹底破裂,可沒過幾天,一方便會主動上門向另一方認錯和屈服。於是,風波轉眼之間又成了增進感情的一段插曲。沒過多久,蒲柳帶他見過了她的父母。老兩口同爲六十年代初畢業的大學生,學的都是機械製造專業,也是在同窗共讀中產生的感情。看到女兒步他們的後塵,他們也不好明確表示反對,只是言語中一再流露出對他能否得到留省城指標的擔憂,似在提醒我們,要做好日後出現變數的心理準備。蒲柳家住省城商業區,從學校到那兒得穿過大半個省城。有幾次週末陪她回家,她說服父母同意讓他留宿,免得吃過晚飯,坐不多久就得匆匆忙忙往回趕。蒲柳把她的牀騰給他,自己則擠到姐姐房裡的一張舊沙發上。待到夜闌人靜,她會悄悄溜回自己房裡。說來也怪,每當他們兩個人剛剛屏聲斂息地開始脫衣服,門外的客廳裡就會響起她父親躁動的腳步聲。這位喉音鬱結的老工程師走進廁所,近乎憤怒地將門哐哨一聲重重合上,以示對他們的警告和抗議。無奈,他們只好以最快速度將事情收尾,蒲柳重新回到沙發上,一家人才真正安歇下來。那時,他望着屋外的街燈投在牆上的光影,暗下決心,一定要找份工作留在省城,一到允許的年齡就跟蒲柳結婚,也算對自己的人生有個交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