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真沒出息。”從前的事原來已經那麼遙遠,一不留神,浮光掠影就從手指縫裡溜走。桑陌最後一次伸手去觸碰男人的臉,男人一徑沉默着,黑色的瞳孔裡是豔鬼帶着一絲自嘲的面容,“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在糾結什麼……與其說恨你,不如說恨我自己……”

忽然,豔鬼的話中斷了,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他顫顫地收回自己的手,又彷彿害怕會摧毀什麼似地,小心翼翼地撫上男人的眼角。指尖溼潤了,是男人的眼淚,他在哭,我端坐於冥府深處無愛無慾的冥主殿下,落淚了。表情不再yin鬱,不再悲憫,一片空白的臉上,一行淚水順着豔鬼的手指慢慢劃下,男人用沾着鮮血的手捧起桑陌的臉:“爲什麼總是你先捨棄我?”

胸口很疼,被豔鬼劃破的地方滲出了血,流淌到墨色的衣衫上就繪出了暗色的花紋,慢慢地染開,和襟口邊的捲雲紋交織到一起。插在豔鬼胸口的金簪明晃晃地刺眼,上古神兵刑天正肆無忌憚地炫耀着它的光芒,殺伐之氣幾可沖天。

“我記起來了。”低頭在他額上印一個吻,尊崇的男人落寞地看着桑陌,他只是虛弱地淺淺呼吸着,灰色眸子正漸漸失去光彩。這不像你啊,豔鬼,你應當勾着嘴角對我百般嘲弄,你應當一巴掌扇過來用尖尖的指甲劃破我的臉,你應當旋身就走留給我一個瀟灑的背影和一地核桃殼……豔鬼,張牙舞爪好似刺蝟般的豔鬼,我的桑陌。

“你總不肯告訴我你的愛恨,卻屢屢教我何爲失去……”空華喃喃自語着。倏然間發現,豔鬼要不見了,窮極他冥府之力亦再尋找不到,往後,在他漫長而不知盡頭的往後,在忘川水滔滔不絕的彼岸,亡魂千萬卻再沒有這一隻刻薄毒舌的豔鬼,再也見不到了,百年、千年、萬年……失去了就再追不回。心被掏空了,手指撫過時甚至能聽到空洞洞的迴響,莫名的鈍痛一直持續着,無愛無慾的心疼得像是要生生撕裂開。很難受,快要喘不過氣來,手腳四肢的感覺都被麻痹了,只有臉上那一行冰涼的觸感異常清晰。

又一次,又一次,相似的屋子,相似的痛楚,相似的心境,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孤單單地被遺棄在死寂的角落裡。頭痛欲裂,有什麼趁機衝破了封印,帶着書頁般泛黃的顏色鋪天蓋地而來,像要將他就此掩埋。一陣頭暈目眩,空蕩蕩的心轉瞬間被歡喜與悲傷灌滿,喜、怒、哀、嗔,明明是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卻又覺得熟悉。笑聲、哭聲、咆哮聲……各種聲響塞滿了耳朵,什麼也分辨不清,頭腦快要漲開……“轟”地一聲巨響,朱漆鉚釘的巨大門扉被狂風吹啓,世界猛然安靜,看到了門檻外那個小小的身影。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膽怯卻又倔強,眼裡是深深的寂寞,如同自己。桑陌。那是第一次見到桑陌。

記起來了,作爲楚則昀的記憶。

“桑陌,我記起你了。”空華微微地笑了,頰邊還掛着淚痕。撫着桑陌臉頰的手慢慢下滑,握住了插在他胸口的金簪。刑天的殺氣割破了他的手指,兩人的血液便混到了一起。

“上一次,是我疏忽,叫你僥倖贏了。”他低頭在桑陌耳邊親暱地低語,像是說着世間最溫柔的情話,“但是這一次……絕!不!”

語調陡然升高,他雙眉倒立,手腕順勢提起,竟將金簪迅速從桑陌體內拔出。血花飛舞間,幾點熒光閃閃,三魂六魄隨同四濺的血珠一同疾速射向遠方。屋外的夜鴉紛紛嘶聲尖啼,撲翅跟從而去。

隨着魂魄遠離,桑陌的身體頓時失了生氣,只有雙眼還訝異地睜着,似乎依舊不敢相信。

空華把刑天收進袖中,抱着他慢慢站起,屋外的天已經黑了,一彎弦月斜斜地掛在天邊,凡間的夜晚平和而靜謐:“桑陌,我們再賭一次吧。我將我的所有壓上,賭你的愛恨。”

黑色的身影牽着個小小的孩童漸行漸遠,融進了深沉的夜色裡。紅色的細長花瓣自天墜落,將晉王府中的所有掩埋。“咿呀——”一聲,破落荒宅中陳舊的木門自動合上了,關起一室離奇傳說。

“據說刑天以精血魂魄爲食,三魂六魄一旦被食盡,大羅金仙也難相救。”忘川邊,一襲慘綠衣裙的女子巧笑倩兮,俏生生立在河邊,任由彼岸花落滿肩頭,“被刑天刺中是死,若拔出刑天,魂魄四散……”

她轉了轉瑩綠的眼睛,嘲諷的笑容莫名地讓人想起另一隻也愛這般嘲弄人的鬼:“魂魄四散,於旁人是死,於你冥主空華卻是一線生機。”

“可是……”她的頭髮溼漉漉的編做一股拖曳到胸前,髮梢也是綠的,讓人想起叢生於湖底的水草,“魂魄消散容易,收集卻難。縱使你能再集齊他的三魂六魄,他能否轉醒也是未知之數。”

“何必再堅持,上一回他贏了你,這一回,你還是輸了。”她終於挑明瞭她的來意,伸出纏了一圈又一圈綠色珠鏈的手,“他不會醒過來的。”似是詛咒。

她大膽地直視着空華的眼睛,繚亂,明湖中的女鬼,在空華出手前迅速躍入了滔滔的忘川中:“你知道,這三百年他是怎麼過的麼?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可是……我卻全部看到了。”

yin風尖嘯着掠過,紅色的彼岸花被吹散在半空中,小貓緊緊握着桑陌垂下的手,擡起頭,看到男人線條剛硬的臉和抿成一線的脣。

冥府,位於地底深處而長年不見日光的所在。連熊熊跳躍的火焰都泛着青色的詭異光芒,小貓跌跌撞撞地從城外摘來一朵血紅的彼岸花放到桑陌頰邊,失了血色的臉看起來似乎就有了那麼一點光彩,即便在青色鬼火的照耀下,顯得那麼微弱。

窗外,佈滿yin雲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不斷來來往往的夜鴉,飛近一些,可以看到它們的口中或是叼着一顆帶着血絲的眼球,或是在爪下緊緊抓着一截已經浮腫的手臂。小貓把頭埋進桑陌的頸窩裡,同先前在晉王府那樣用自己的臉去蹭他的,只是,不再有人揪着他的衣領將他拉開,豔鬼閉着眼睛,木然的臉上不見寵溺的笑。

小貓有些失望,跑去窗邊趴在窗框上,隔着雕花的棱窗,去數從遠處飛來的夜鴉。上上上一次,數到第一萬隻的時候,他們找到了一顆閃着紅光的珠子,主君說,這是桑陌六魄之中的靈慧。後來,上上一次,數到了兩萬只,夜鴉叼來一塊白色的石子;又數到十萬只的時候,主君將一方藍色的寶石小心地放到牀頭的小盒子裡……總是隔得很久很久,似乎時間隔得越來越久,已經很久沒有聽說他們找到什麼。主君很忙,幽冥殿中有永遠也做不完的事。總是有夜鴉飛到一半會從空中掉下來,他們說,它們太累了,飛不動了。主君幾乎驅使冥府中所有的夜鴉去搜尋,他日夜不停地運用法力驅動着夜鴉們,所以每次他來的時候都很疲倦,在牀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睡夢裡,他的眉頭仍舊皺着,醒來的時候,他就附在桑陌耳邊說話,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會打開那個誰也打不開的錦盒,看着裡頭還空着的小格子發呆,那個表情,也曾經在桑陌臉上見過,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大雨天蜷縮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情。

夜鴉一隻一隻地飛來,又一隻一隻地飛走,有的突然掉了下來,落在忘川中就失了蹤影,會有別的夜鴉代替它繼續飛。然後,它們會帶回來各種各樣的東西,殘屍、內臟或是亡者的靈魂。

有時候,他們會大喊着疾步跑去幽冥殿,然後空華就會捧着一顆閃着五色光芒的石子回到房間裡,把它放進錦盒中空着的隔間裡。那天,他會長長久久地抱着桑陌,說許多許多話,桑陌閉着眼睛,麻木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用手撫摸他的臉,親吻他,什麼都聽不清楚,坐在一邊的小貓只聽見他不停地喚着:“桑陌、桑陌、桑陌……”

更多的時候,他們搖着頭說,可惜不是桑陌的。他們說得很小聲,互相推諉着,誰也不肯去見空華。小貓趴在窗框邊,跑過去抓過他們手中的東西,然後跑進幽冥殿,一路奔到空華的膝下。空華接過了東西,把小貓抱進懷裡,遞給他一朵沾着露水的彼岸花。小貓倏然收回了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手掌心上溼漉漉的,彷彿是彼岸花被碾碎後遺留下的花汁。王座上的男人維持着冥府之主的冷漠威嚴,有什麼東西卻悄悄地在那雙墨色的眼瞳裡支離破碎。

然後然後,當空中的夜鴉數到再也數不清,當一個上次曾見過的不斷咳嗽的老爺爺換了身衣衫再一次出現在幽冥殿上的時候,一隻折了翅的夜鴉掉落到了城外的花叢裡,翅膀裂口上“咕咕”冒出的黑色血液染髒了殷紅如血的花瓣,他們從它的口中取出了一直被緊緊叼着的一顆閃爍着五彩光芒的小石子。

桑陌牀畔的那個錦盒終於被填滿了。小貓看見空華捧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們迅速地在桑陌的牀榻四周佈下了結界,十殿閻君分守各方,口中吐出怪異的音節。小貓被按在窗邊睜大了眼睛看,空華立在牀邊,揮手一震,盒中的各色石子被拋在半空,然後自發地聚集在桑陌身前。

青色鬼火驀然躥起半丈高,窗下的彼岸花花瓣自花莖上被扯落,紛紛揚揚地從窗前掠過,似是四散的血珠。閻君口中的咒文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古怪的音節似乎匯成了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不停地向雙耳灌來。

空華站在結界中央,黑衣的男人用黑色的高冠將一頭長髮高高束起,衣袖上的暗色捲雲紋在嶙峋鬼火的掩映下流光閃爍。七彩的魂魄一瞬間迸發出刺眼的光芒,映照得男人臉色青白,半垂下的眼瞼在臉上投射出淡淡的yin影。

慢慢地,慢慢地,七彩的石子離桑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已經貼上了他不見起伏的胸膛,然後……消失了……

閻君的咒文漸漸放緩,聲調也低落了下來。結界中流動的光彩黯淡了。終於,再也聽不到古怪的音節,冥府中的鬼衆們散開了,房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小貓和始終低垂雙眼面無表情的男人。

房裡寂靜得能聽見繡花針落地的聲音,小貓不自覺地放緩了聲息,看到男人就這樣筆挺地站在牀前,牀上的桑陌閉着眼睛,神色木然。

“啪——”地一聲,隨着錦盒的滑落,男人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倒在了牀前。他俯下身,擁住了那個或許永遠也醒不過來的人:“桑陌……”

小貓看到他的肩膀在顫動,手一鬆,一直被牢牢捏着的彼岸花就掉到了地上,四散的花瓣像是帶着血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