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送走了雲巧,珮瑤在牀邊發了很久的呆。明天就要冊封了。她反反覆覆地想着這句話,心裡堵得好難受。明天我不在,他會怎麼做呢?珮瑤看着窗外,滿天繁星,明天的天氣一定很好吧。當初只是說進這永安城中看一眼,不想這一眼就看了好幾天,珮瑤苦笑兩聲,自己總是說雲山太癡,可是仔細想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或許,從當初在紫荊山開始,一切都變了。珮瑤拿起牀邊的劍,“豁”的一聲拉開,冷光頓時傾瀉而出,將整間屋子都映得有了一絲寒氣。因爲這把劍,自己的生命從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是珮瑤不後悔,直到如今,她也依然覺得那天的日子很美很美……
那天的日子的確是很美很美。
那天的風是如此的舒服,那天的陽光是如此的溫暖,珮瑤不知道是因爲那天的天氣本是如此,還是因爲他的出現,如同清風破開渾濁的空氣,如同陽光驅散滿天的烏雲與陰蘙……
她看着太陽沿着樹枝爬上山頭,看着陽光從樹縫中投下絲絲的金光,看着一粒粒的塵土在那一絲絲的金光中飛舞,那天的陽光裡有一種溫馨的感覺。
那時的紫荊山也是溫馨的。珮瑤輕輕的闔上雙眼,似乎嗅到了陽光的味道,她倚在一棵樹邊,好久,臉上竟浮現出久違的陶醉感與幸福感,有多久沒有遇上這樣的天氣了?
一聲嘆息劃破了四周的寧靜。“珮瑤,你真的打算一個人繼續找下去?”宋叔的臉上卻寫滿了滄桑與憂心,珮瑤終究還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孩子。
“對,”珮瑤睜開眼輕聲答道,聲音卻充滿了堅定而無法抗拒的力量,“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既然爹不許我報仇,那麼這仇,不報也罷。可是家傳的佩劍,我非找回不可,絕不放棄。”
被那樣堅決的眼神和語氣一震,宋叔本有許多勸慰的話,居然一下子堵在喉嚨裡說不得半句。半晌他終於無可奈何的說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找,那麼宋叔便陪你一起找吧。”
“可是霜兒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不能這樣局無定所。”珮瑤不同意。霜兒是宋叔的女兒,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
“但是珮瑤,宋叔怎麼可以看着你一個人流落江湖。”
“宋先生此言差矣,徐姑娘不會是一個人流落江湖。”一個聲音從不遠出傳了過來,接着一個人便從樹木之間轉了出來。珮瑤看見來人徑直向自己走來,陽光灑在兩人之間,透過樹葉劃下參差斑駁的影子,彌散着一片金色的燦爛。來人一幅教書先生的打扮,一身白衣,文質彬彬也不甚高大,可是他往那陽光下一站,珮瑤就覺得滿眼的光芒都聚集在了他身上。他站在青山上,青山卻成了他的倒影。他的右手中握了一把劍,冷光四溢帶着十足殺氣的劍,兩者的氣質是那麼的格格不入,但是那劍在那人的手中偏偏顯得是那麼的自然,彷彿只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東西因緣湊巧而又理所當然的遇到了一起。於是劍是劍,他是他,劍的殺氣近不了他,他也感化不了那把劍,兩者獨自散發出各自無法掩飾的光彩。
宋叔的目光陡然凝聚,來人的手中拿着的正是白冷劍——珮瑤家的家傳佩劍。這柄天地會衆人尋覓了許久而不得的劍,居然就這樣隨隨便便的出現在這個人的手中,這個人到底是誰?
七
“徐靖死了。”空蕩蕩的屋子裡,兩人對坐弈棋,執黑者突然見開口說道。聲音猶猶豫豫,帶着些微疑慮,甚至有些恐懼。
坐在對面的王升遠端起面前的茶杯,一揭茶蓋,嫋嫋輕煙直起,他的臉就籠在了煙中,朦朦朧朧的如同蓬萊仙人:“怎麼,現在李兄怕了?”他冷笑着,放下茶杯,“放心,他的那些手下,沒有人有能力爲他報仇的。不過,”他拈起一枚白子,琢磨着放下,“他的那個女兒徐珮瑤卻不好說。”
“一個不到二十的丫頭,她能夠掀起什麼風浪。”李延不以爲然道。
“均派的傳人,從來沒有敢小看的。”
“均派傳人!”他重重的落下一子,有些吃驚,“你確定?”
王升遠毫不猶豫的把頭重重的點了點。他的弟弟王均遠是定派傳人,兩派同一師承,每一代均派收兩名女弟子,定派手兩名男弟子。兩派從來都是一起習武識字的。雖然自己現在並未見過徐珮瑤,不過聽弟弟說也說過好多次了,怎麼可能不清楚。
李延卻顯然是被均派傳人這四個字嚇了一跳,畢竟這兩派雖然是常年隱於江湖不顯,卻是百年來公認的武學頂峰。如今他既然已經除掉了徐靖,那麼和徐珮瑤的仇也就算是結死了,惹上這樣的對手,他也不得不在心裡掂量一下了。“有王兄在,就算她是均派傳人也不用懼。”半晌,李延終於說道,他到也知道王家兄弟的身份,更何況王升遠手下訓練的殺手也不是一般二般。
“可是我卻擔心。”王升遠拿起一顆白子,猶豫着,似乎在考慮應該往哪兒放,“若是隻有徐珮瑤一個人,倒也不用懼。只是均派兩人豈會分開,而我所擔心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現在怕是和徐珮瑤見面了。”他落下手中的棋子,繼續道。“畢竟,現在徐珮瑤在紫荊山。”
“紫荊山!”“啪”地一聲,李延手中的黑子滑落到棋盤上,他的臉色一變,“王兄,我知道你指的是誰了?”
宋叔的目光在來人身上轉了幾個圈,終於道:“馮雲山?”
“正是。”馮雲山笑道,雙手捧起白冷劍遞給珮瑤。
珮瑤接過劍,看見劍居然被護理得極好,心知雲巧必然是出手幫過忙,不然依馮雲山一介書生,恐怕是不行的,然後她笑着向雲山道謝。雲山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徐姑娘不必客氣。巧兒現在有事,稍後便到。姑娘以後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儘管開口。”這幾句話本也平平淡淡,但是珮瑤聽得卻是心中一暖,自天地會內訌之後,除了少數父親的舊部之外,其餘的人,包括不少以前有交情的人,都象躲避瘟疫一般的躲自己,生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卻說了這樣的話,而且帶來了自己多日尋找而不得的東西。
在這等絕望之時,珮瑤突然覺得,來人的出現在一瞬間沖走了自己心中的無助和悲傷,撕一縷明媚的陽光,照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於是直到今天,珮瑤依然懷念着那個日子。那時的日子真的是很美很美。那天的風是如此的舒服,那天的陽光是如此的燦爛,如此的——溫暖。
“馮雲山到底是誰?‘”均派的另一傳人馮雲巧的大哥。“王升遠漫不經心道。
“即使他是馮雲巧的大哥又如何?說起來也不過是一書生而已。”李延拾起棋子,重新下子。
“馮雲山如何,想來也不用我來評說。”王升遠微微有些諷刺道,“莫非李兄以爲馮雲山的拜上帝教就那麼簡單不成?”李延手中的棋子捏得緊緊的,手心已經全是汗。“短則三五年,長則十來年,這紫荊山必然已是另一番天地。”李延終於說了一句真心話。其實只要是用腳趾頭想也明白馮雲山是絕對不簡單。否則他大可以在家安安穩穩的做一世富家翁,何必來這廣西傳教,而且願意做燒炭,賣柴一類的活。他可不相信這個什麼拜上帝教就這麼簡單。……他在心中冷笑道,雖然現在那個教的確還不成什麼氣候,不過只要想想它飛速發展的速度,李延就堅信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現在,即使是在清廷,一些有見識的官員都看出了這個教不尋常,自己又怎麼會不知道。
王升遠看見李延愁眉深鎖,知道他現在麻煩也不小,心裡也只得暗歎一聲,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非要內訌置徐靖於死地。你們可都是天地會的人。”他心中暗想,卻也不置一言,“這一躺混水,自己還是少來攪好。畢竟均遠可是定派傳人。”棋盤上的白子漸漸連成一片,如一隻張開的大手,反敗爲勝。
八
珮瑤專注的拭搽着白冷劍,良久,輕輕的嘆了口氣。多少年來,從紫荊山到永安城,風風雨雨七八年了,因爲這柄劍,自己和雲山終於越走越近到如今這一步。也因爲這柄劍,自己註定了不得不一次次的辜負另一個人。“大師兄。”珮瑤擡起頭來看着窗外,時常她也會想起那個永遠都是一身素衣的大師兄王均遠,“從一開始,我就欠你,已經欠得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珮瑤,清廷現在已經對拜上帝教起疑心了,連洪秀全都已經逃走了,你還是快走吧。”
“不,師兄。如果不能把雲山從桂平縣的監獄裡救出來,我死也不走。”
“師兄,求你,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了。”
“珮瑤,馮雲山真的值得你如此嗎?”
“是,值得。”
“珮瑤……”
所有的記憶在一瞬間傾瀉而出,畫面交錯,往事如同一根繩鎖緊緊勒在心頭,竟是一陣錐心的痛。
“大師兄,我也很想走,很想離開。可是我已經越陷越深,無法自拔了。”她看着滿天的繁星,喃喃自語道,“而且,我也不打算自拔了。”把馮雲山從監獄裡救出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都回不來了,有些東西是永遠的失去了,而自己也再不是當年的珮瑤了。
只是太平天國啊,你又真的太平了嗎?
“外面已經很熱鬧了,珮瑤,你真的不打算出去嗎?”王均遠說。珮瑤只是很茫然的坐在房前的臺階上,抱着孩子對着天出神,對王均遠的話充耳不聞。
“珮瑤。”王均遠又提高聲音喚道。“怎麼?”珮瑤突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師兄有什麼事嗎?”
王均遠微微嘆息着,眼裡有複雜的神色,口中卻只是說:“我已經給我大哥說好了,他手下的所有人都撤出了永安城,現在你可以放心了。”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一下……我也要走了。”他看着珮瑤,想了想又說:“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保重。師妹。”最後兩個字似乎花了他很大的力氣,說罷轉身離開。珮瑤心裡咔嚓一聲,終於有什麼東西碎了,她明白,事情是已經徹底的畫上了句號。
夜色很快的降臨了大地。永安城內依舊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南王府在這一片的喜氣之中顯得越發的寂寥,門口只是例行公事地掛了兩個燈籠,沒有鞭炮,沒有歡聲笑語。除了偶爾有幾個人象平日一樣在警戒巡視之外,唯有夜風,在沉寂的南王府裡面流動。今天本應該是一個很喜慶的日子,所有的人都這樣認爲。於是這熱鬧也就屬於所有人,只有雲山,他什麼也沒有。沒有了珮瑤的冊封,又有什麼意思。從此以後,這兒是南王府了,他想着,忽然覺得可笑,這個爵位對自己而言到底有什麼價值?那也不過是繁華鼎盛背後不爲人所知的荒涼罷了。自己原本就不該是這個位子的。
外面的風中隱隱傳來喜慶的聲音。珮瑤,你真的不打算來見我了嗎?馮雲山看着面前搖晃的燈光,在一團漆黑中晃動着,帶得屋裡的影子也跟着彎彎曲曲的搖擺不息。他的手指不自覺的絞在了一起,死死的相纏,泛着清白的光澤。
即使你已經到了永安城,也不肯來見我嗎?
書房的斜對面,雲巧一個人在樹叢的影子裡站了很久,看着對面虛幻的燈火,好久,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間,一抹黑影從房頂上掠過,雲巧一下子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