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私邸被破,違制物品查下來不下百餘件;毒殺汪廣洋的張畫士指證了私邸的王官奴,王官奴一口認承是自己支使,可從其他私邸婢女口中隱約得知這私邸裡當家的是被燒成了焦炭的王媽媽,王媽媽已死,這事倒不好辦了,可秦王還是脫不了嫌疑。
王官奴下了死心,什麼都大包大攬地供稱了出來,竟牽扯出多年前左丞相胡惟庸曾造訪私邸,那時這□□剛剛配製而成,聽說無色無味、藥效還可依據劑量私下定奪,胡惟庸便要一小包,說是家裡鬧耗子,那時天下剛定,藥物稀缺,□□早已是買不着了,便拿了回去試試。而後的事便人人都知曉了,胡惟庸哪裡是去藥耗子?而是趁着奉旨到劉伯溫府邸探病時,將□□偷偷下在了湯藥裡。
更可怕的,還是秦王私邸裡藏着可定人生死的“生死薄”不見了,那可是可以支使數百名官員的身家性命的東西。一時間應天府里人心惶惶,滿朝文武人人自危。洪武皇帝朱元璋原本爲秦王悖逆的案子攪擾得焦頭爛額,此時聽說還有這麼一個東西,又是駭然又是震怒,不待太子將案子審結,便打算招秦王入京訊問。偏在此時,秦晉之地傳來報警的奏摺,卻原來是殘元的天元帝託木斯帖木兒即位之後蠢蠢欲動,已然分兵三路再擾北部邊境:其中被朱棣射傷的元將朵兒不花再犯永平、太尉納哈怵屯兵二十萬於金山、天元帝和長子天保奴則領軍從甘肅而下直奔秦晉之地。不久朱元璋又得奏報:殘元的柳城王和樑王分別在西涼、雲南等地集結兵力,大有與天元帝南北呼應之勢。
戰亂眼見又起,四處報警的烽火不息,朱元璋只得收回了要在西安駐守的秦王回京的心思,只下旨給予申斥了一番,命其謹慎戍邊以將功折罪,並河州衛指揮使寧正所領人馬統歸秦王提調。不久,洪武皇帝又準了秦王所請,將審理幾樁大案中立下頭功的大理寺寺丞徐賁升遷爲廣西參議,專一負責爲秦晉二王的軍營裡調應糧草軍需。
眼見要將秦王燒着的火苗來得快、去得也快,瞬間就如兜頭被一盆冷水給澆熄了。一衆正幹得興起、對秦王摩拳擦掌要大打出手、非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們不禁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燕王朱棣因有道衍和尚剖析,這一些變故無非都是秦王的後招罷了,故而也並不吃驚。若細算起來,這麼一個驚天大案,真正獲益的似乎只有燕王一人而已。太子朱標洗脫了清白,原想着趁機將秦王一舉剷除,可秦王輕飄飄地藉着北邊軍事就對付了過去,太子竟一點好都沒討到。反倒是燕王朱棣不禁利用太子,削了秦王一半的實力,更將秦王最爲倚重的、遍佈天下的“紅線頭”收歸己用。只不過“紅線頭”是由被燕王府出脫了的紀綱偷偷統轄,無人知曉底細罷了。
如今得了邊境告急的急報,朱棣卻犯起了躊躇——無論是永平還是金山,元兵衝着的可都是自己的封地,作爲藩王,自己是否應當主動請纓,回到北平去禦敵啊?
其實說到底,燕王還是不願意回到北平的。不是因爲北平苦寒,而是因爲北平離京師太遠,自己又沒有兵權,去了北平就如一隻被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一般,難有作爲。如今自己好不容易被調回京師,又將皇帝交代的差事辦得妥妥當當,雖然最後讓與了搶功的太子朱標,可這一切都逃不過皇帝的眼睛。自己正京師掌權討好呢,如何捨得離開?離開不就意味着自己離太子的寶座越發的遠了麼?這種心思,朱棣從不跟人提起,只是因爲實力尚且不夠,任誰也不會覺得他能有這份能耐,也不相信他會有這份福氣的。
吟風樓裡,道衍望着神色冷峻的朱棣,早看出這位皇子內心的翻騰,幽幽地說道:“殿下,北邊軍情告急,您不打算回去禦敵麼?”
朱棣有心要聽聽這個胖大和尚的意見,卻不能將心思說出口,呆了呆,裝作無謂的模樣兒,苦笑着反問:“大師要我回封地禦敵麼?哎,大師可能並不曉得,本王在北平只是一個空頭的王爺,無職無權,更無統兵的權利,回去了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說着朱棣起身走了兩步,忽然沉吟着又說:“若是......若是魏國公徐達能隨本王去一趟北平,那......”
道衍知道這位年輕的王爺是要搬出自己的岳丈到北平去替自己立威、替自己招攬軍心啊,卻不說破,只是淡淡地一笑:“殿下,您莫要忘了當今皇上可是位馬上得天下的開創之主,最看不得子孫怯戰畏戰。如今殿下的封地烽煙四起,您若是不爲所動,您說說,皇上會如何看待於您?哼哼,太子殿下之所以不討皇上的好,還不就是因爲他上不得馬、打不了戰,只會聖人之道、君子之道、之乎者也嗎?難道,殿下也要重蹈太子的覆轍嗎?”
朱棣被他一語點破玄機,心下不禁尷尬:“可是......可是......本王就算回去了,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道衍若有深意地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篤定地說:“哈哈哈,殿下且記住一條:上摺子請戰北平,這是定必要去做的。至於其他,殿下無需多慮,皇上自會有主張的。且聽貧僧一言,放膽請戰,說得越迫切越好,越豪氣越好!”
朱棣不置可否地看着道衍,實在不明白他在弄什麼玄虛,可是這個和尚向來料事無有不中,看時局總能入木三分,就算石頭裡都能擠出油來的一個人,朱棣還是信得過的。果不其然,朱棣遞上奏摺的第二天,洪武皇帝朱元璋便召見了他,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朕是馬上得的天下,深知打江山的不易。你在朕的幾個皇子中,打小就好動喜武,又愛跟下頭人打交道,近些年確是長進了不少,人人都說你是朕幾個兒子中最像朕的。如今瞧着啊,嘿嘿,還真是那麼回事兒。只是綱常已定,否則......”
朱棣被這幾句話驚得一激靈,什麼綱常已定,否則又會怎樣?
朱元璋也覺察出自己失了言,忙住了口,起身踱了兩步掩飾過去,許久方瞧着朱棣笑道:“朵兒不花和納哈怵都不是等閒之輩,納哈怵屯兵二十萬於金山,朵兒不花攻永平,雖然沒有確切的軍報傳來,但是朵兒不花覬覦永平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的兵力想來也不會少於十萬的。哼哼,帶兵打戰不是兒戲,你尚沒有徵戰過沙場,要與這兩個領着三十萬大軍的老將對敵,只怕你還是不夠的。你且去吧,隨後朕就會有旨意,要魏國公徐達和穎國公傅友德出兵北平,務必一舉剪除北邊的邊患。魏國公是朕的發小,也是你的岳丈,你且隨在他身邊好好學學,他畢竟年歲大了,今後能依仗的,還不就是你們這些小輩嗎?”
朱棣聽着這些語重心長的話,訥訥而退,正要轉身出去,卻被朱元璋叫住了:“老四,朕聽說你在北平時曾經去元軍的軍營裡闖了闖,可有這回事兒啊?”
朱棣一愣,不想這些事還是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聽口氣卻不像是責怪,正掂量着該如何回話兒,朱元璋卻站起了身,笑吟吟地道:“聽說你單人單騎,還射傷了朵兒不花?!哼哼,少年人意氣。往後可不許以身犯險,你自己獨自在北平,還是得多加小心纔是啊!”
這麼體己、關愛的話兒,可從沒哪個人從當今洪武皇帝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口中得到過啊。朱棣早已經聽得面紅耳赤、熱淚盈眶,躬身下拜,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方纔轉身退了出去。心下卻對道衍和尚的機謀算計更添了幾分敬服。
這個年是註定過不好的了。又過了幾日,朱棣領着一衆護衛,與要赴廣西任職的徐賁一起來到秦淮河畔,便要就此離開京師,各去歸途。道衍仍舊穿着他那件破舊的丈青色夾袍,迤邐前來送別,望着逐漸遠去的衆人,心下卻無端地惆悵起來,似乎一場更可怕的腥風血雨正在悄無聲息地涌了過來。誰知道到了那個時候各人的處境又會是怎樣的呢?是生,是死?是福,還是禍呢?
(第三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