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一番剖析,將魂牽夢繞朱棣心底多年的心結解得乾乾淨淨,朱棣臉上不禁放出光來,不停來回踱着步子,此時聽道衍竟問自己是否認定天下綱常已定,這才驚覺起來。如今洪武皇帝剛剛得了天下,太子也早已選定,怎麼不是綱常已定?這種謀逆的話怎可隨便亂說,如若隔牆有耳那便要惹來天大的禍事了。
朱棣踱回位置,給道衍的杯中續了續水,沉穩地笑了笑。坐回道衍的身側,卻不就着話頭說下去:“大師不僅能洞悉天機,更能察世間欺詐,真非袁李之流可望項背。能得大師指點,真有如魚得水之感,本王三生有幸也”,說着將道衍的茶杯遞了過去:“本王望穿秋水,只等大師來府,卻是有要事要請大師指點。”
道衍此時也覺對這個年輕皇子說得過於露骨了,畢竟現在天下承平,就算有現成的時機擺在眼前,自己剖析得再透徹,現在朱棣這位不受待見的皇子縱有雄心萬丈,只怕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不禁接過清茶喝了一口掩飾過去:“哦?不知是何事?”
朱棣這纔將空印案的始末,朝堂上太子與皇帝之爭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接着又沉鬱道:“與本王時常走動的都是一些武將,遇到這等朝中政事本王竟無一人可以商議,倍感孤獨啊。如今難得大師駕臨,還請替本王指點迷津。”
“哦?太子是要以恕道處理空印案?”道衍詭異地笑了笑。
朱棣詫異地瞧着他,點了點頭:“正是。據本王所知,散朝之後太子與衆大臣商議着要糾集門生故吏一股腦上摺子請求父皇原宥空印案所有涉案官員”,說着朱棣又沉吟着道:“這幾日聽說宋濂四下走動,已和戶部司官、以及一百一十四州府的督府悄悄通了氣,想來這兩日摺子便要送到奉天殿了。”
道衍碩大的身子懶洋洋地倚靠在太師椅上,嘴角現出輕蔑的笑意:“哼哼哼,宋濂要串通天下官員求情了?要幫太子賣個天大的人情給天下督撫司官?哼哼哼,書生誤國,書生誤國啊!”
朱棣詫異道:“難道......有什麼不妥?”
道衍卻不答話,閃着眼盯視朱棣,反問道:“燕王以爲此事該如何處置?”
朱棣愣了愣,沉吟道:“本王也以爲太子措置並無不妥。空印繳納糧谷本是歷朝成例,怎可因此怪罪於大臣呢?”
道衍拿起清茶喝了一口,忽然哈哈大一笑:“燕王也以爲皇帝要處置官員是因爲他們以空印繳納糧谷?”
“難道不是?”
道衍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現出潮紅的血色來:“不,不是的。空印案中必有貪官墨吏自是題中應有之意,可皇帝處置他們並非只是要處置貪賄,而在於天下一百一十四名督府,近百名各個行省按察使官員,加之戶部司官,都察院司官,卷在其中的數百名官員竟然無一人稟報,無一人上摺子請示。嘿嘿嘿,這等事,不論放在哪個有血性的皇帝身上都是不允許的。何況......嘿嘿,何況是當今的洪武皇帝呢?”
朱棣不禁心驚,當今皇帝殺伐決斷,最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這還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腥風血雨了?呆愣了半響忍不住問道:“那......那太子此法......”
“太子替衆人求情合了他的性情,卻也是爲了自保”,道衍沉鬱的笑了笑。
“自保?”
道衍彷彿大病初癒,也不看朱棣,只凝視着窗外的夜色,點頭淡然道:“楊懷寧平日裡與太子最是交厚,此番楊懷寧忽然上摺子發難,衆人難免懷疑是不是太子從中支使。哼哼,恐怕連皇帝也會有如此揣測呢。太子出來求情,是爲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挽回百官之心啊。”
“哦”,朱棣恍然,對這個看事如此透徹的和尚暗暗欽佩。
道衍回頭看了看朱棣,閃着高深莫測的三角眼,冷冷笑道:“可太子忘了他是皇帝指定的太子,而不是百官推薦的太子。他爲了百官之心不顧皇帝體面,皇帝又會怎麼想呢?招攬人心?還是沽名釣譽?哼哼,那可是當今皇帝最是瞧不上眼的伎倆啊。更何況這江山遲早是太子的,太子若是爲了一己聲譽而置江山社稷於不顧,那就連當今皇帝也會覺得心寒,覺得灰心的啊”。
“那他們四處通風報信,召集門生故吏,一齊奏事求情也是不妥了?”朱棣暗暗憂心。
“哎”,道衍忽然長嘆一口氣,唸佛道:“阿彌陀佛,不妥,不妥,不妥呀。以當今皇帝的精明怎會不知空印案裡百官的冤屈呢?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可笑那宋濂要糾集百官言事,那隻會惹怒皇帝,只會多拉了幾百號官員墊背罷了。既然事已至此,就該讓更多的人撇清關係,遠離這個燙手山芋,怎可牽連更多的人進來惹禍上身呢?於事無補,於事無補呀......”
朱棣不妨他又露出出家人的佛心來,愣了愣,又問道:“可是......皇帝歷來殺人如麻,衆人擔心皇帝會因空印案濫殺無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多糾集幾百號人,或許皇帝真會‘法不責衆’也是爲未可知啊?”
道衍似已疲累至極,嘆了口氣,悠悠道:“皇帝殺人如麻不假,可燕王不見皇帝殺的多是功臣舊部嗎?於無辜之人,依貧僧看除了前幾日在中都殺了一百多以‘厭鎮’之法詛咒當今萬歲的工匠之外,並無其他。嘿嘿,皇帝雖然嗜殺,卻極爲精明,濫殺而不亂殺呀。難道燕王真的以爲皇帝現在老了,昏聵了纔會如此暴戾乖張嗎?”
說着道衍冷冷一笑,挨近了燭光,一對三角眼像貓一樣露出綠光來:“哼哼,燕王若如此看就大錯特錯了。皇帝這是看太子文弱,擔心百年之後他無力臨朝啊。所以皇帝殺功臣是爲了怕日後功臣們功高蓋主,太子無法駕馭。皇帝殺僭越不法者,動則幾十上百,從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這是爲了替皇權立威啊。哼哼哼,所有的這些,其實都是皇帝在給太子鋪路呢。哎,這其中道理,燕王你不懂,百官不懂,天下臣民不懂,嘿嘿,可嘆連太子也不懂啊,可悲......可嘆呀”。
“你的意思是......父皇本就沒打算嚴懲涉案官員?”朱棣經他提點,也覺忽然看到了一絲靈光,越發懂得洪武皇帝諸多作法的真意起來。
道衍凝視着朱棣點了點頭:“這本來只是小事。況且事涉太子,皇帝自會替他洗脫嫌疑,不令其失掉百官人心。可如今太子和宋濂糾集了百官聯奏,這......可就難說了啊。”
朱棣聽得呆愣了起來,竟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書生誤國此話真是不假,如宋濂般迂腐地支使太子所爲,只一念之間或許便多要了幾百號人的身家性命,更連累太子,真真可怕又是可恨。
“燕王可願救救那些個無辜大臣?”道衍面上露出不忍,忽然問道。
朱棣一愣:“我?我如何能救?”
“能,燕王能救,也只有燕王才能救了他們性命。燕王還不知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嗎?”道衍斷然道。
見朱棣疑惑,道衍起身貼近朱棣悄然道:“燕王只需糾集要好的武官聯本上奏。奏本不要爲百官求情,也不需文采飛揚。只要粗俗一點,對文臣多一些嘲諷和歧視,對皇帝歌功頌德便好了。”
“就這樣?這就可以救了百官?”朱棣不禁詫異。
道衍起身來到窗口,凝視着黑夜良久,重重地點了點頭。似乎他能看穿百官的將來,更能看穿太子的迂懦,也能看穿了皇帝的深沉。更甚者,似乎他能看穿世間的萬般欺詐。
只此瞬間,朱棣便覺此人才智卓絕,當可與漢之張良蕭何、元之劉秉忠、本朝之劉伯溫李善長媲美。若得此一人,可勝得百萬雄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