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戌時,從秦晉之地遷徙而來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永平驛場,因有菜食預備着,流民能吃上飽飯了,又豈會生作亂的心?因而永平驛場十分的安穩,流民們吃飽了飯,都擠在給北征軍預備的帳篷裡早早地睡了過去。北征大軍有魏國公徐達指揮,也很快就在密雲水庫安置定了。
九月的北平夜空十分的清朗,漫天的星斗在遙遠的天際熠熠生輝,四下的街道也都沒了人影,只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越發襯得街面寂靜非常。順承門邊的大慶壽寺裡晚課的木魚聲越來越小,顯是也到和尚們歇息的時辰了。
偏在這時,西角的城隍廟外大街上閃過一個頎長的身影,繞過大慶壽寺,來到時雍坊邊的隆福宮外便停住了。隆福宮外兩盞大燈籠下釘子似的站着四名王府護衛,遠處一隊人馬迤邐而至,卻是邱福領着朱能等人正在巡視防衛。邱福遠遠地就瞧見隆福宮門口立着一個人,正要呵斥,凝神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來人不是別人,竟然就是此次北征的主將、燕王的岳丈、被封爲魏國公的徐達。
邱福趕忙快步上前,到徐達面前躬身下拜,詫異道:“魏國公?!大將軍?!您......您怎麼站在門外?”
徐達古井一樣的眸子看了看邱福,又打量了他身後的朱能、柳升、張武等人,若有深意的點了點頭,含笑問道:“你是叫邱福吧?你們家燕王現在是否已經歇息了?”
“嗨,沒呢”,邱福這才知道徐達是擔心深夜打擾了燕王休息方遲遲不肯入內,暗暗覺得這位魏國公怎麼真有點像是一名老學究一樣迂腐得好笑,連忙擺手:“殿下無論春夏秋冬,每天都得子時才睡,卯時就起。這個時辰......定然還在書房讀書的”。
說着,邱福已徑自在前面引路。徐達聽了燕王的作息,心中也暗嘉許,含笑點頭跟了進去。穿過中正殿,邱福等人就住了步子,遠處跳出一個少年來,一下就撲到了邱福跟前,卻是小太監鄭和。邱福趕緊一把扶住,撫了撫頭,笑道:“鄭和不可以無禮”,說着拉着他來到徐達面前:“這可是魏國公,要見見殿下。”
鄭和早聞魏國公徐達的威名,更知道魏國公就是燕王的岳丈,此時聽說這昏暗的燈光下站着的這位身材頎長的半百老人就是徐達,“媽呀”一聲叫了出來,慌忙跪下就磕頭:“小鄭和拜見魏國公!”
徐達見鄭和雖然人小,卻透着一股機靈勁兒,也是喜歡,一把扶了起來,笑吟吟地打量着道:“起來吧,起來吧,不用多禮了。”
一旁的邱福笑了笑,見是話縫兒,忙朝徐達躬身而稽:“大將軍,小人就只能送您到這裡了,殿下在寢殿讀書,依着燕王府的規矩,在下是不能進去的!待會兒就由小鄭和爲您引路,帶您進去!”
徐達聽了一愣:“哦?哦......好,好,有勞你了”,心裡卻有些詫異,燕王朱棣最是豪爽、不拘小節的一個人啊,什麼時候開始府裡的規矩就這麼大了?
卻在這時,小鄭和一邊領着徐達往裡走一邊不無得意地笑道:“嘻嘻嘻,這是我的主意。”
“什麼?什麼這是你的主意?”
“男丁、外客,不得殿下允許不能入內殿啊”,鄭和仰頭望着徐達:“內殿裡住着的都是侍候殿下和王妃的女眷,一個男丁進去算怎麼回事呢?所以啊,我就請王妃定下了這條規矩。嘻嘻嘻!”
“哦?哦——”,徐達暗暗納罕這麼一個少年人竟然如此懂得章法,真是後生可畏,卻又不無好奇:“要定規矩,你稟了王妃就成麼?府裡的規矩,不都得燕王殿下拿主意嗎?”
鄭和一聽就笑了,眯着眼,鬼頭鬼腦地悄聲道:“魏國公興許還不知道吧?咱們燕王啊,嗯......沒說的,是個英雄。可是魏國公沒聽過‘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個說法麼?我瞧着啊,嘻嘻嘻,咱們王妃就是那美人關了”,說着鄭和徑自捂嘴偷笑。
徐達也自失笑:“這......這是怎麼個說法?”
鄭和瞧着四下沒人,朝徐達招了招手,徐達忍着笑彎腰附耳過去,只聽鄭和道:“咱們燕王啊,是個英雄,我們都得聽他的。可是呢......我們王妃是英雄中的英雄,王妃說什麼,燕王都得聽她的——”
“哦?哈哈哈”,徐達聽他夫妻二人恩愛如此,女兒徐儀華受燕王厚待,也難得的開懷,又是欣慰又是高興,捧腹笑了起來。
“噓噓噓”,鄭和鬼靈精,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旁邊道:“這兩處廂房啊,分名叫‘青陽’和‘明暉’,住着的都是丫鬟侍婢,過了這裡就是燕王和王妃的寢殿了”,說着又撓了撓頭:“不過,魏國公是王妃的父親,在此喧鬧一番也是不打緊的。想來,王妃和殿下見過您不知會多高興呢。”
徐達噤了聲,笑吟吟地看着鄭和在那兒抓耳撓腮、左思右想,只覺得有趣,須臾之間已是來到了兩殿三層的寢殿,底層還亮着燈光。鄭和緩步上前,拿捏着問:“殿下,殿下?”
“鄭和?是鄭和嗎?”裡面傳出一個威壓冷峻的聲音:“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鄭和慌忙答道:“是魏國公來了!”
門“吱嘎”一聲,猛的就開了,朱棣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圓領窄袖袍、也不戴冠、踩着千層底踢死牛靴匆匆就出得門來,大聲吩咐道:“還不快請進來?難道你們要讓魏國公等在了門外麼?”
鄭和被朱棣問得一愣,徐達卻在旁邊笑了起來:“徵虜大將軍、魏國公徐達,拜見燕王殿下——”,說着就要下拜。朱棣不想徐達就在門外,聞聲也是一呆,旋即搶上前去一把扶住,拉起徐達的手一邊往裡走一邊嗔道:“你是本王的岳丈,白天人多也就算了,現在四下無人,怎的還是這麼多禮?”
“君臣之禮不敢廢,殿下是皇子,是藩王,在徐達看來,就是半個君,我是萬萬不敢失了這個禮數的”,徐達含笑謙恭道。
徐達近年極謹慎,世人皆知,朱棣也無可奈何,也不多勸,拉着徐達就要往樓上去:“王妃想來也是思念魏國公日久,今夜可好,你們終於也可以團聚一處了!”
徐達一聽,這是要去見王妃徐儀華啊,頓時就住了步子:“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如今深夜,就算我與王妃是父女,也不該此時相見。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慎啊!”
朱棣鄒了鄒眉,想想也是,如今洪武皇帝一系列嚴苛的法度攪鬧得通天下都雞犬不寧,幾個皇子各有各的派系,加上功臣藤纏絲繞地攪在一起,邊境又極不安定,確是是個多事之秋,一不留神就惹禍上身是常有的事兒,小心謹慎總是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