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門外的燕王府內,朱棣和道衍直聊到三更方纔散去。年輕的燕王朱棣經過道衍一番剖析,只覺得對朝局洞若觀火,已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透徹。
可正當宮內宮外人人都因空印案而操心勞碌時,偏偏這個潑天大案的始作俑者秦王朱樉早早就向洪武皇帝以私訪流入應天府的災民爲名請了假離開了京城,躲進隱秘在棲霞山的私邸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棲霞山位於應天府的東北,因在南朝時山中建有“棲霞精舍”而得名,被譽爲“第一金陵明秀之山”。尤其深秋時分,棲霞山紅葉如雪漫天,極爲美麗。
但是若論起棲霞十景裡面最有人氣的地方,怕還是要屬棲霞寺了。棲霞寺由一隱士始建於南齊永明年間,因當地風景秀麗,香火日漸旺盛,前來駐廟的高僧也越來越多,此後竟然一躍而起,成了江南佛教三論宗的發祥之地。
然而就在棲霞寺以東的不遠,過了青鋒劍和試茶亭,地勢便忽然險要陡峭起來,少有人煙闖入。秦王朱樉的私邸便在此處依山而建,面朝飲馬池,風景十分秀雅。
若光從外面看,秦王朱樉的私邸像極了一處隱居的狹小宅院。殊不知秦王朱樉早已遣了百餘名工匠挖山而入,私邸的裡面猶如一座地宮,規模遠比外面可以看見的要大了許多。
在□□內,替秦王駐守這一處私邸的人喚作“木軲轆”,是秦王朱樉最爲隱秘的一羣下屬。這些人除了駐守私邸之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作用,便是掌管秦王派往各地的“紅線頭”。因而“木軲轆”可以說是秦王收集天下情報的最後一環,也是最重要的一環。能做“木軲轆”的都無一不是秦王能夠絕對信任的人。這些人要麼是秦王四處遊歷時在街邊買下的苦力,要麼是秦王曾經施以大恩的人,要麼便是從“紅線頭”中揀選出來的無論忠誠還是能力都極爲突出的佼佼者。
曹縣知事程貢在“紅線頭”中獻貢甚勤,本來就是“木軲轆”的一個備選。此番程貢成功利誘楊懷寧捅出了空印案,立了大功,因而案子一發便被□□的管家吳泰偷偷帶到了棲霞山。可剛過試茶亭,吳泰便停了步子。二人靜候許久,方從林中闖出一個漢子,漢子似乎與吳泰相識,也不多話,只朝吳泰拱了拱手便帶着程貢往裡闖。
吳泰是一個留着老鼠須的中年乾瘦漢子,苦笑着朝程貢揖手告別:“程大人,小人就只能送您到這裡了。依王爺令,小人是不能再進飲馬池的,後面就由陳相公帶您進去了。就此別過!”
至此程貢方知給自己引路的壯漢姓陳,不禁一邊走一邊賠笑着問道:“煩請兄臺引路了,多有勞煩,多有勞煩。不知兄臺高姓大名?嘻嘻嘻”。
那漢子瞥了程貢一眼,冷冷道:“陳允!”說話間態度極爲冷漠,只是快着步子引路,似乎很不情願搭理程貢。
程貢碰了個軟釘子,尷尬一笑,也是無話,心中暗罵“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是什麼東西,竟然給我使臉色?!哼哼,瞧我做了‘木軲轆’之後便怎麼對付你!”
二人都是無話,腳程也就快了,很快便過了“飲馬池”,來到一處小院的漆紅門外。
小院背靠棲霞山,建於許多楓樹中間,十分幽靜隱秘。
那陳允也不說話,更不敲門,徑自便推門而入。程貢見這小院不僅沒有門吏,更不落鎖,不禁嘖嘖稱奇,跟在陳允身後忍不住道:“兄臺,這真的就是秦王的私邸嗎?怎麼連個門吏也沒有,也不落鎖?也忒膽大了些罷?”
陳允回頭看了看程貢,很是不屑地冷笑道:“嘿嘿嘿,你懂什麼?整個棲霞山一過‘試茶亭’便佈滿了秦王的‘旗手’。否則你以爲吳泰帶你進來時我們是怎麼知道的?嘿嘿嘿,其實自打你們一進棲霞山就有旗手盯着你們了。若是其他人,別說到這裡,便是‘試茶亭’也是過不了的。若是有人能到這裡,落鎖也是沒有用的。在這裡還落鎖,豈不是跟脫了褲子放屁一樣多此一舉麼?”
“旗手?旗手是什麼?”程貢不禁疑惑。
“哼,旗手就是秦王私邸的護衛,都埋伏在棲霞山。”
程貢聽罷不禁咂舌,暗暗吃驚這位年輕秦王的手段竟然如此高明。
恍如木偶一樣,程貢呆呆地跟在陳允的後年,進了小院的大門。只見院內狹小,卻收拾的十分乾淨齊整,四周空地中間留着一條青石小路直通正堂。陳允卻不入正堂,反從西邊的一處小道饒過正堂到了內院。
內院除了一處綠瓦正房外,各有東西兩處廂房。地面不大,典型的一般官宦人家的兩進小院罷了。
陳允將程貢引至正房門外便低頭退了出去。卻在這時,正房的門“吱嘎”一聲打了開來,從裡面踱出一名女子。
女子年近四旬,身材略胖,卻也算凹凸有致,裡面穿着一件淡綠色裹胸長裙,外套一件透明薄莎四方衫。只衣衫太薄,加之裡面長裙又穿得太低,胸口若隱若現,一覽無餘。整個人站在門口,十分的妖媚,只是臉上的皺紋和叉眉橫目的五官與她的裝束有些格格不入,反倒顯得有幾分怪異。
女子站在門口對程貢上下打量了番,見他衣不合身、穿得邋遢,身材肥胖、眼小鼻塌,一副猥瑣模樣,不禁翻了翻白眼,扭着步子走了過來:“嗯?!......你就是程貢程大人吧?!”
程貢見她看輕自己、一副愛理不理模樣,並不生氣。因爲這種人他去秦淮河的時候見得多了,無論穿着、舉止,都是典型的老鴇做派,最是目光短淺的勢利之人。程貢暗暗詫異這秦王的私邸怎會有這種人出沒,一邊卻不露顏色地從懷裡掏出一根兩指寬的金條遞了過去:“嘿嘿嘿,勞煩您引路了,實在無以爲謝,小小心意權當見面之禮罷了”。
那女子一見那黃橙橙的金條,眼睛立刻便直了,再不似方纔那般翻着白眼了,滿臉堆着笑一把將金條接了過來,生怕程貢反悔似的。
程貢見她這副德性,暗覺這人真是市井中的小人、根本不足畏懼,秦王怎會收攏這種人呢?不禁笑道:“還沒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程貢久混風月場,情知不論女子年紀大小,一律均以“姑娘”稱呼,切忌“大姐”“姐姐”之類的叫法,因而雖覺這女子年紀不小,仍舊稱之爲“姑娘”。
果不其然,那女子一聽程貢稱呼自己爲“姑娘”,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羞紅,顯是極爲高興,忍不住便往程貢身邊貼了貼:“哎喲,程大人真會說話,嘻嘻嘻。還什麼‘姑娘’啊“妹妹”的,我都一大把年紀了,人家都稱我爲席婆呢。”
“哦,原來是席姑娘。方纔給我引路的那位陳允陳大哥走了麼?怎的不跟我們一路呢?”,程貢忍着笑又稱呼了一遍問道。
席婆聽他稱呼自己爲“席姑娘”,臉上立時便放出光來,外衫不自覺便開得更加大了,幾乎半掛在身上,顛着胸脯往程貢身上蹭了蹭,有些嬌羞的埋怨道:“哦,你說那木魚腦袋啊?嘻嘻,不用理他,只是個‘旗手’管帶罷了,還老覺得自己跟天王老子似的,嘻嘻,真是笑煞人了。”
見錢眼開的勢利和別人背後嘲弄永遠都是風月場所的兩大主題,程貢也見怪不怪,只是一笑,隨口附和着跟隨席婆進入正堂。
正堂正中擺着一張八仙桌、東西各擺着兩張太師椅,十分簡陋。正堂的牆面上掛着一幅五老對弈圖,活靈活現。
只見席婆踮着腳掀開“五老對弈圖”的一角,輕輕用手指敲了兩下牆面,只聽“砰砰”兩聲,聲音十分空洞,顯然牆面裡面是空的。緊接着席婆又連敲了三聲,接着又是兩聲,最後又用手掌拍了三下牆面,隨着“啪啪啪”三聲脆響,八仙桌東邊的牆面忽然“咣噹”一聲竟然開了僅容一人通過的一條石縫。
程貢正自驚愕,席婆卻抿嘴一笑,一把扯着他的手臂從石縫裡鑽了進去。
進了石縫,經過幾步甬道,程貢忽然覺得眼前一亮,豁然開朗起來。只見眼前竟然是一處偌大的院落,院內亭臺樓閣、水榭鮮花一樣不少,四處都掛着精緻的木燈籠,照得裡面猶如白晝,卻多了幾分溫暖和詩意。
程貢跟在席婆身後東張西望,只覺得眼花繚亂,處處都風景怡人,卻是怎麼也看不盡。
二人經過婉轉曲折的水榭、石道、假山,幾經輾轉,終於出了花園。程貢擡頭一看不禁呆了,印入眼簾的竟然是一處高大的石門,工藝竟然與應天府的宮城城門並無二致,一樣的雕刻、一樣的花紋,甚至連大小都並無二致。
進了“宮門”,程貢更覺詫異,因爲裡面的佈局竟然跟皇宮一模一樣,只是規模略小了一些罷了。
程貢恍惚間似乎進了皇宮,整個人呆愣地被席婆拉着往裡走,但見裡面的“千步廊”、“五龍橋”、“社稷壇”等等皇宮內有的建築這裡都是一樣不少。
“莫不成裡面還有奉天殿?”想着程貢便躡着步子,跟着席婆又走過一處漢白玉大理石石道,石道的盡頭是三進的九階石階,每兩個進階中間都雕着一副九蟒五爪的龍案。
程貢不禁心驚肉跳,暗想着:“這可是違制僭越到了極致了,若說謀反也都不爲過的,我怎麼稀裡糊塗來了這去處?現在可好,想走也都走不了了”,想着腿都不自覺打顫起來。
如果說原先利誘楊懷寧捅出空印案還情有可原的話,那自打進了這山洞裡的宮殿,程貢便是走進了鬼門關,再也沒有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