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程貢胡思亂想時,石階上的一處“宮殿”內隱隱傳來一陣錚錚的琵琶聲,只聽琵琶聲或猶如錚錚金石,或餘音嫋嫋猶如晨曦,一會聲音又忽的轉高猶如大鵬展翅,臨了聲音間歇,卻餘音不斷,猶如龍吟,端得聽得程貢心頭起伏、五神迷亂。
程貢駐了步子,只覺得口乾舌燥,張了張口要說話,卻覺早已是吐字無力,空自長吁罷了。直到此時,宮內忽然又傳來一陣清幽的吟唱聲:“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竚.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裡,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
席婆見程貢一副魂不守舍模樣,“呸”的一聲罵道:“哼,這個汪德享老怪物沒事又在擺弄他那把琵琶了。成天除了用琵琶討秦王的好便沒其他本事了,總有一天瞧我不砸了他那把爛木頭,哼哼”,說着便氣呼呼地拽着程貢往裡面闖。
“什麼?是......是汪德享?”程貢吃驚不小,一把拉住席婆問道。
席婆見他反應如此大,也是奇怪,撇了撇嘴:“不是那個老怪物還有誰?你大驚小怪做什麼?不就是一個喜歡躺在女人褲襠裡睡覺的老怪物、老色鬼麼?”
程貢聽了不禁哭笑不得。
要說這汪德享,可算得上是元末明初的一大怪傑了,曾經聲震天下,名動一時,這席婆竟然敢對他如此不恭?說來也是天大的怪事。
汪德享成名甚早,傳說中在十二歲時便能精通“八音”三十二種樂器,被時人譽爲神童。豈知更出奇的還不止於此,而是這汪德享在精通八音三十二種樂器之後竟然棄之不顧,反而一門心思鑽研由西域傳來琵琶,令時人扼腕嘆息。然而這汪德享卻總是出人意表,憑藉非凡的天賦浸淫琵琶十二年之後,至二十八歲時早已窮困潦倒流落中都當街賣唱。熟料隨着其指尖輕撥,錚錚琴音隨之發出有如天籟,一時間技驚四座,路人紛紛駐足。一曲終了,人人都掏錢叫好,瞬間銅錢如雨。而汪德享的聲名就此享譽天下,被指可以和唐太宗時期來自西域的“五絃”名手裴神符一較高下。
爲此元惠帝妥懽帖睦爾曾六次下詔請他到大都演奏,都被其拒絕。而後不堪煩憂的汪德享避居山野,遠走海外,從此便沒了音信。誰曾想就這麼一個奇人竟然躲在了秦王朱樉的私邸,而且還被席婆這麼一個老鴇一樣的人奚落嘲弄,說來也真是夠傳奇的了。
說話間裡面琵琶聲又起,還伴着吟唱道:“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探春盡是,傷離意緒。事與孤鴻去。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至此一曲周邦彥的《瑞龍吟》方纔終了,程貢早已聽得癡了。
這樣的詞曲,再配上汪德享那出神入化的技法,程貢只覺得便是嵇康復生,他那一曲《廣陵散》也不過如此罷了。若非要用什麼詞句來形容汪德享彈奏的這一曲《瑞龍吟》,怕只有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那一首《琵琶行》裡的詩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會比較恰當了。
想是聽曲子終了,席婆慌忙扯了程貢往裡走,進了漢白玉雕龍宮門,只見裡面紅紗曼曼。
“喲,老怪物,你昨晚擺弄那羣女孩子還沒擺弄夠?今兒又來擺弄你那堆爛木頭了?你這把老骨頭,就不怕把自己擺弄死?”席婆人未到,話先至,而且言語尖酸刻薄,絲毫不留情面。
程貢跟在身後,掀開紅紗邁了進去,頓時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整個殿內暖意融融。擡眼看去,只見劍眉目朗的秦王朱樉十分瀟灑地穿着一件素白的圓領窄袖袍,微眯着眼正半躺在一張雕龍鑲玉的足金龍椅上,身側兩邊各坐着一名極爲美豔的少女依偎入懷。少女身上都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紅紗裙,玉肌酥胸若隱若現,煞是誘人。
虧得程貢是風月中的常客,見慣了風月場的紅脣嬌媚纔不至於失態,卻也還是忍不住暗暗嚥了一口唾沫,連忙將頭低了下去不敢再看,順勢跪倒拜道:“下官曹縣知事程貢拜見秦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嘿嘿嘿,席老婆子,是不是沒人擺弄你......你心生嫉妒吧?”
跪伏在地的程貢不禁一愣,看身後那席婆也正跪在自己身側,且這聲音刁滑桀驁、乾澀蒼老,明顯不是秦王的聲音。可自己正在行禮之時,秦王都還沒說話,又是誰敢插嘴呢?莫不是那汪德享?那他也忒放肆了些吧?!
想着程貢又豎着耳朵聽去,只聽那人走到席婆身前又耳語道:“嘿嘿嘿,老怪物我這輩子就愛兩樣,一是琵琶,二是美女。若是沒人這兩樣,那我纔是生不如死呢。但是......嘿嘿,若能因這兩樣而死,那真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可是席婆你呀,明明年老色衰,偏要做那風騷模樣,嘿嘿,就算如此,只怕你想求人擺弄......也都沒那個機會咯,哈哈哈。”。
說話間程貢只見一雙乾癟的赤腳從自己身前踩過,不禁詫異地擡頭,只見一個又黑又幹的老頭正瞪着一雙大眼一邊撇着嘴輕蔑地看了看自己,一邊走向另一側的桌案。
“程貢,你起來吧。席婆,哈哈哈,你也起來罷”,卻在這時秦王朱樉摟着兩個忍不住偷笑的少女也笑着說道。
“謝秦王殿下”,程貢這才顛着肥胖的身軀爬了起來,四下看了看,這纔看見方纔那個乾癟老頭身側還坐着一個人,這人黑長的鬚髮,道士服飾,手持拂塵,一派仙風道骨的做派,正上下的打量自己。站在自己身側的席婆想是剛剛被汪德享揶揄,正氣得滿臉通紅瞪着雙目只是不語。
秦王朱樉見狀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哈哈哈,席婆,你且下去吧。汪老師利於口舌,你又不是不知道,偏還敢去招惹他?不是自討沒趣麼?哈哈哈.....下去吧。”
席婆吞了一口唾沫,咬着牙瞪了一眼汪德享,這纔不依不饒地朝朱樉福了福,很不情願地退了下去。
見席婆遠去,朱樉這才指了指西側的一桌席面朝程貢道:“你且坐那兒吧”
見程貢道謝坐了過去,朱樉又指着東側汪德享兩個人繼續道:“嗯,本王給你介紹介紹”,說着已是踱了下來,來到汪德享的跟前道:“這一位名叫汪德享,是本王的老師,專授本王琴藝”。
程貢見所料不錯,那精神矍鑠、虎目圓睜的乾瘦老頭正是聞名遐邇的汪德享,忙起身作揖,恭敬道:“久仰久仰,久仰汪老先生大名了,能夠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再看那汪德享,卻是看也不看程貢一眼,兀自大快朵頤,權當沒有程貢這麼一個人似的。
朱樉似乎早已對汪德享的舉止習以爲常,只是一笑,又走到那名道士身側繼續介紹道:“這一位是龍虎山的裴先生”。
“裴儀山?”程貢吃驚道。
“哈哈哈,正是,正是老道我”,那道士卻並不倨傲,淡然一笑道:“想不到還有人認得我,哈哈哈,榮幸之至,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