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七月初七臨近,家家戶戶都洋溢着喜慶。女人們忙碌地準備起瓜果、甜點、香案、針線等等一應物品拉來,爲的只是在七夕節可以穿針取巧、種生求子,或是拜織女、拜魁星,圖個熱鬧、沾點喜氣罷了。
偏在這樣的日子,歷來整肅的魏國公徐達的府邸卻亂成了一鍋稀粥一般。府里人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唉聲嘆氣,個個眉頭緊鎖、臉色慌亂,沒有絲毫的喜慶景象。
卻原來自那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在西暖閣替朱棣向徐達求娶長女徐儀華,宮裡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來。等得了婚信的徐達滿心歡愉地匆匆趕回家要報喜的時候,早有得了信的官員已經趕到魏國公府門前要來慶賀。
堂堂魏國公的徐達與皇帝聯了姻,這是多大的喜事?文武官員們要來巴結奉承也是情理中的事,徐達歷來處事寬厚,也不便拒絕。
眼見着府裡頓時就熱鬧了起來,家裡人人都覺得高興,臉上也都掛着笑意。偏只有一人得了消息後便將自己關在了屋裡,對婚事不聞不問,宛若不知。說來也怪,這人也不是別人,正是這次大婚的新娘,徐達的長女徐儀華。
徐達及夫人謝氏只道是姑娘家羞怯罷了,也不在意。豈料前些日子徐儀華假意陪伴母親謝氏去長安街購置七夕所用的紅線和點心,趁機藉口去東街看紅裝,竟撇了謝氏一去不回。那謝氏在長安街苦等了半日不見女兒的蹤影,原想着可能獨自回了魏國公府,便又匆匆趕回府邸一看,卻哪裡還有徐儀華的影子?
直到此時,謝氏才隱隱覺得不對,衝進女兒的閨房四處一找,果然搜出一封留書來,卻是徐儀華不願意受人擺佈任嫁於人,已是留書出走了。
大婚在即,新娘卻不見了。魏國公府裡的人怎能不急?
魏國公徐達連忙派出府裡所有的家丁、丫鬟、僕從,甚至轎伕,闔府上下近百人在城中尋了數日,上至各大衙門,下至荒山野廟,應天城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可硬生生沒有徐儀華的半點蹤影。徐達心中着急,可想着此事又不便讓人知曉,否則傳到皇帝的耳朵裡便是天大的罪過,悶在府裡又是驚又是氣,竟致一病不起,整個魏國公府頓時沒了主心骨,府裡亂哄哄的,焦鬧不堪。
在東安接燕王府裡的新郎朱棣對此卻渾然不知,仍舊日日忙着與到府的官員應酬,一直熱鬧到七月初七,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着過節了,燕王府才總算是清淨了下來。
這日一大早,朱棣早早地便起身練了練拳,又讀了半個時辰經史,用過了早膳,見府裡難得無客到訪,終於冷清下來,閒來無事也覺着無聊,便撇了家丁獨自出了燕王府。
爲免多事,朱棣特地繞開燕王府左近的三法司衙門,從太平堤一直往北,穿過覆舟山、雞籠山,再往裡走便已杳無人跡,只有漸漸發黃的柳枝隨風飄蕩、張牙舞爪,越發襯得太平堤下的玄武湖靜謐而悠遠。
朱棣尋思着自己又不是去尋仙問道,跑那麼偏遠作什麼?上山躲清閒那可不是自己的做派,倒像是老五朱橚的風格。
想到自己的胞弟吳王朱橚,朱棣纔想起已是有一陣子沒見到他的蹤影了,只隱約聽說他正四下蒐集各類野草,要編一部叫《救荒本草》的書,說是要用來幫助窮人熬野草備荒的。想到這喜歡胡鬧的弟弟,朱棣不禁又是氣又是笑,便再沒心思往僻靜處繼續走了,便又折回太平門往南,過了小校場,經通濟門來到正陽門外的長安街,頓時人聲鼎沸、熱鬧起來。
長安街是應天府裡最熱鬧的去處,因而街道都修建得闊了許多。只今日那原本寬闊的大街上擺滿了有賣紅線的、賣糕點的、賣瓜果蔬菜的、賣魚蝦蟲鳥的小販,甚至還有打把勢的、演雜技的、變魔術的,不一而足,生生把偌大的長安街擠得密不透風。
加之人來人往逛街的、置貨的、出門辦事的,有的步行倒還輕便,可更有一些挑着擔兒的、有坐轎的、有騎馬的,生生把長安街擁堵的水泄不通,嘈雜聲、叫賣聲、侃價聲、哭鬧聲,夾雜在一起真真是喧鬧不堪到了極致。
見了這陣仗,朱棣皺了皺眉便要往回退,豈料身後的人流如海,哪裡還容得下他往回走?
朱棣無法,只得夾在人縫裡,人擠人地走了一陣,只覺得汗流浹背、焦躁起來。眼見西側面鋪攤旁邊一處開闊地裡擠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圍成半個圈兒,人流到那兒便停了,朱棣詫異駐足。便在這時,身後的人流頓時嘈雜擁擠起來,不住將他往前推。朱棣無奈,只得也往那人圈裡面靠了進去。
挨近了一看,只見圓場裡站着一個三十來歲的赤膊壯漢正在說着什麼。仔細看去,壯漢身材極爲高大,皮膚黝黑,滿臉絡腮鬍猶如密箭,生得挺鼻闊嘴,濃眉大眼,十分的勇武。遠遠看去,依稀還可以看到他身上兀自留着不少傷疤,顯然不是個安分的主。
這樣的壯漢做什麼營生不好,何至於就流落街頭了?
朱棣詫異着擠開人羣來到近前,這纔看見壯漢一手持着一根手腕粗細的大繩,一手舉着一杆兩人高的紅色旗子,旗子上赫然寫着一副聯語,卻是“雙腳一蹬,任爾千軍萬馬,我自紋絲不動;一手持繩,饒你萬斤重擔,敢較天下英雄”。
“哼,好狂的小子!”
“還不信他腳下生根了?”
人羣中不住竊語,滿是憤懣不平,卻是沒人敢上。
朱棣身側的一名書生模樣的男子推了推另一人:“榮哥,你去試試,去試試,怕他作甚?”
那男子口中的“榮哥”二十來歲,長得倒是肉墩墩的,甚是肥胖,看來也像是個可以一較高下的角色。
見衆人在那壯漢面前如此怯懦,朱棣越發覺得詫異,推了推那書生,指着臺上問道:“敢問兄臺,這是......?這是要做甚?”
那書生一笑:“嘿,您剛來吧?這傢伙在咱應天城裡擺下擂臺都三天了,無外乎就是拔河罷了。兩邊腳下各畫下一條白線,雙方各持麻繩的兩頭,任何一方腳踩出線者爲輸,繩子脫手者也爲輸。”
說着那書生又是一陣搖頭嘆息:“嘖嘖嘖,說來也是奇了,三天來竟然沒有一人能贏了他。聽說昨兒他還允了兩人鬥他一個,嘿嘿嘿,可都這樣了,咱應天府還是沒有出來一個贏得了他的漢子,真忒撒的作怪了些。堂堂天子腳下,咱們應天城的英雄和好漢都上哪兒去了?哎......”
“這是要博錢吧?那大漢如此健壯,可不甚公平啊?!”朱棣沉吟着笑問道。
那書生卻是一哂,拉着朱棣又往前擠進去兩步,指了指臺上兩側:“您瞧,那兒不是放着兩個瓦盆不是?一個放着五兩紋銀,那是那漢子的籌碼。其他人要上去較勁,嘿嘿嘿,只要五文,用五文錢博他的五兩,上哪兒尋這等好事啊?”
“哦,原來如此”,朱棣恍然。
“怎麼,兄臺要不要上去試試?”那書生見朱棣也生得頗爲壯碩,眨着眼笑問。
朱棣一笑,擺了擺手。
書生頗爲健談,盯着朱棣頷首一笑,又悄聲道:“嘿嘿嘿,也是,我勸您呀,別去圖那五兩銀子。這兩天來都不知多少漢子爲了那五兩銀子,用五文錢去博。嘿嘿嘿,那漢子贏的錢算下來,已經五十兩都不止啦,他那五兩銀子啊,我瞧着不那麼好得喲。”
正當二人說話間,那“榮哥”已又邀了個幫手,兩人攜手走上了擂臺,隨手往那瓦盆上丟了五文銅子兒,氣勢洶洶地便來到了壯漢的對側。
人羣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壯漢瞥了瞥來人,只是咧嘴一笑,單手持了繩子,又將繩子的一端遞給“榮哥”。
“榮哥”見他如此小瞧自己,早已是氣得滿臉通紅,恨恨地跺了跺腳,彷彿一頭髮了怒的公牛一般瞪着那壯漢。
隨着“鐺”的一聲鳴金聲,“榮哥”和幫手猛地用力,兩人發足了勁兒要一把將那壯漢拉倒,碗口粗的繩子頓時緊了起來,發出細微的“吱吱”聲,密密的繩紋被繃得都立了起來,在陽光下顯得異常清楚。
再看那壯漢,黝黑的手臂似乎猛地粗了一倍,猶如鐵打的一般橫在那裡,單手持繩,面上卻十分輕鬆,微笑着看着“榮哥”二人,極盡輕蔑。
“榮哥”二人見他如此,心中怒氣更盛,額上青筋暴起,咬牙將全身氣力都使了出來,腳蹬得地面“沙沙”作響。
卻在這時,壯漢的手忽然一鬆,“榮哥”二人瞬間沒了着力處,便往後摔。衆人驚呼了一聲,都想着壯漢繩子脫手,這回是敗了。可偏在繩子要脫之際,壯漢眼明手快,閃電般地抓住繩子的末梢,悠地使勁一拉。“榮哥”二人只覺得手掌一疼,繩子已然脫手,全被那壯漢拽了過去。
情勢如此急轉直下,也看得衆人目瞪口呆。
再看“榮哥”二人,卻是臉色鐵青,滿臉羞愧地狼狽退下場來。衆人暗暗唏噓,卻都無話,整個場子這時似乎都攝於壯漢的氣勢沉寂了下來。
“我來試試”,卻當衆人呆立當場時,一個細嫩的聲音忽然傳了出來。衆人順着聲音看去,不禁都是一片譁然,有笑的,有罵的,也有勸的,更有一些耍嘴皮子起鬨的,一時間人們早把方纔“榮哥”落敗的尷尬忘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