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貢得了秦王朱樉的指示,心想若要舉發這空印案,那此時自己將錢穀送到戶部豈不是自投羅網?想到此便連夜與押運糧谷的馬隊會合,下令馬隊前往九華山駐紮,不等來自己的信息便不許輕動,更不許擅自前往戶部報到。
安排妥當後程貢則獨自策馬趕往應天府,拜會都察院左僉都御使楊懷寧。
直至次日申時,程貢才獨自牽馬來到通濟門外的中正街,拐角便是應天府最爲繁華的正陽門和崇樓街。只奇怪的是昔日裡熱鬧非凡的崇樓街今日人煙稀少,偶爾一些街販也不似往日那般扯破嗓子叫賣,整個應天府的氣氛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壓抑。
卻原來這年正月,由於擔心蠢蠢欲動的元兵犯邊,洪武皇帝朱元璋遣右柱國鄧愈、信國公湯和領十三將、率兵十萬屯守北平、陝西、河南三地,剛剛太平沒幾年的天下戰事又一次一觸即發,百姓們都提着心眼巴巴望着前線,只希望自己的兄弟子侄能平安歸來,永享太平。
偏在外事紛繁之時,奉命駐守廣西的開國功臣、德陽侯廖永忠因剿賊不力、違制僭越等罪被舉發賜死。
四月,被洪武皇帝譽爲“姜子牙復生、諸葛孔明再世”、“吾之子房”的開國元勳、已經歸隱田園的智者劉基劉伯溫竟在家中被無端毒殺。朱元璋震怒,下令百官推薦欽差前往嚴查。想是礙於新任左丞相胡惟庸的權勢,滿朝大臣無一人敢接旨奉召,此事竟成了懸案。
朱元璋氣急,領了一干近臣離京趕往中都鳳陽,監督皇子講武受訓去了。留下胡惟庸在京打理朝政。胡惟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會不知道朱元璋深沉克忌的性格?於是但凡朝中奏章送來,胡惟庸一件不看,當着朝臣的面密封之後快馬送往中都,只等朱元璋批覆照辦了事。
朝中局勢如此,最喜八卦流言的天子腳下的百姓怎會毫無消息?因而人人心頭都像壓着一塊石頭似的沉鬱不堪。
崇樓街尚且如此,並不繁華的中正街便更加寂寥了。中正街青磚綠瓦,因其名有“中正”二字,歷來最受讀書人所喜好。且中正街離宮城又近、上朝方便,朝中文臣多聚居於此。
楊懷寧官居正四品都察院左僉都御使,官職不高,卻素有文名,很受太子朱標的賞識,也可算得上文臣中的一位翹楚。
楊懷寧所居便正是在中正街街口的兩顆老槐樹邊的一處舊宅裡。
來到楊懷寧府外,程貢卻不禁遲疑,想着這個時辰那楊懷寧定然還在部裡辦事的,就算進了府也是乾等。可四下看了看,卻覺得自己在這僻靜的中正街口站着太過扎眼,只得叩了叩陳舊的銅門環。
“啪啪啪”,銅環敲擊聲在空蕩的中正街傳了開去。程貢苦等許久,裡頭竟然毫無聲息,心頭暗暗詫異,就算那楊懷寧在部裡辦事未歸,府裡總不至於連個門吏都沒留吧?想着便附耳貼到門上靜聽,裡面竟隱約傳來琵琶聲,不禁暗暗吃驚。
要知在洪武年間,朱元璋最忌唱戲聽曲、紅粉歌姬之類的事,若有官員在這方面出了差錯,皇帝從沒有輕饒的,重則殺頭,輕則也得在午門外當衆杖責五十。這楊懷寧膽子也忒大了些,不到部裡理事也就算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躲在府裡聽曲?
眼見外面空氣壓抑,熱氣瀰漫,遠處的黑雲越壓越低,暴雨頃刻將至,程貢肥胖的身子早已被汗溼了個遍,心頭也覺煩躁,抹了抹頭上的熱汗重重地敲了敲門環。直過了許久終於見一個留着老鼠鬍子的中年門吏從裡面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他見門外站着一個陌生肥胖商人模樣的男子,也是一呆。
程貢卻一眼認出這人正是楊懷寧的表親,名叫楊英,因老家發了大水投奔到楊懷寧這裡做了門吏。這楊英昔日可沒少受程貢的好處,程貢見他認不出自己,不禁笑罵:“怎麼?老楊,我換了一身皮你就不認識了?”
楊英一愣,從上到下的打量起程貢半響,猛地一拍腦袋,一邊將程貢往裡請,一邊笑罵自己:“哎喲喂,原來是程大人您吶?!瞧我這眼睛,越發不好使了,連程大老爺都沒認出來。哎,該打,該打。你老怎麼穿成這副模樣啊?這要是被外人瞧見了可是了不得啊。”
程貢知他是說大明律裡對衣飾要求極爲嚴苛,不同身份的人必有不同服飾。如程貢這種功名在身的官員穿了商人服飾,若是被都察院發現,那是至少要流放千里之外的。只是此律太過苛刻,官員私下裡都多有違制之舉,因而大多睜一眼閉一眼,極少較真。
見楊英實誠,程貢笑着從懷裡摸出一個二十兩的銀錠子丟了過去:“這就不擾你操心了,你呀,還是顧好自己,多買幾身新衣裳去吧,哈哈哈。”
楊英見無端得了這許麼大錠銀子,忙不迭地千恩萬謝。
程貢卻擺了擺手,詭異地笑問:“你家御史大人在嗎?我方纔怎麼聽到裡面在唱曲啊?”
楊英四下看了看,忙關上了府門,方纔嘻嘻笑道:“程大人是我家老爺的老熟人了,我也不瞞您,我家大人呀,就在後花園聽曲吶。嘻嘻嘻。”
程貢不禁詫異:“真在聽曲?你家老爺在政務上歷來勤勉,這才什麼時辰?他怎的不在部裡辦事,躲在家裡聽曲了?”
楊英一邊領着程貢往裡走一邊解說道:“哎,皇上去了中都,留下左丞相處理朝務,可是咱們丞相大人吶,嘻嘻嘻,但凡奏章、應天府報來的大小事,都無不照轉中都呈送皇帝處置。嘻嘻嘻,咱們私下裡都說,胡丞相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做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凡是遇事只需說一句‘照轉’即可。這種宰相,嘻嘻嘻,咱也能做得來呀。”
程貢聽了皺了皺眉沉吟了片刻,卻只一笑,罵道:“你懂什麼?嘿嘿,左丞相這奉旨照轉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嘿嘿嘿。你丫,還是做好你的門吏吧!”
兩人說笑間已是來到後花園,也虧殺得這楊懷寧飽讀詩書,以文人雅士自居,這花園裡假山錯立、臨水建廊,不大的地方竟當真被他佈置得雅緻非常,妙趣橫生。水亭裡兩名紅衫女子正自彈唱:“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後,淚銷鳳蠟,風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喚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餘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