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太子住毓慶宮,康熙十八年方修葺遷入,已爲太子東宮。玄燁不定時會來此查詢太子課業,而且時常並不通傳。

值守太監與宮女見了禮,也不敢出聲,看着他行至正殿門外,卻在窗下止了步。

裡頭傳來胤禛的聲音:“太子哥哥,近來敏貴妃抱恙,身子越發虛弱,前一陣子還在長街上暈倒了。”

“可這也不是帶她去木蘭秋獮的理由啊,再說聽聞她不諳騎射,去了能幹嘛?”

“至少帶她去一陣子避暑。”

太子不語,似乎在考慮什麼。過了一會方道:“近來納蘭明珠黨同伐異,涉嫌謀反,她卻以後宮干政,意欲求情,皇阿瑪爲此似乎很不待見她,她既已失寵,你還理她做什麼?”

“你怎知她意欲求情?我聽說的卻是她根本未曾開口,就被皇阿瑪訓斥了,也許她要說的根本不是求情的事。”

“說與不說都一樣,她身爲納蘭明珠的內侄女,想也知道她會說什麼。後宮許多嬪妃都等着看她失寵,冷眼看笑話呢。”

胤禛嘆了口氣:“這些事我也不懂,但是我前日去看她,她氣色不好,話也不多,提到皇阿瑪就是傷心落淚,看着可憐。”

太子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麼,摻合這些大人的事做甚?由得她去好了,現在後宮人人聽說她失寵,都巴不得上去踩一腳,上回我還聽她們取笑她,說她自從病癒後成日霸着皇上,也不見有動靜,連蛋都下不出一個來,既無子嗣,出身又微寒,失寵那是早晚的事。”跟着打了個哈欠,“趕緊背書去,仔細皇阿瑪查你功課。”

胤禛悻悻,並不答話。

過了片刻,兩人自殿內出來,見了玄燁都是滿目愕然,跟着下跪請安,太子更是神情有異,不時擡眼偷看他臉色。

玄燁看着他們,冷冷道:“敏貴妃讓你來找太子說項?”這話顯然是對胤禛說的。

胤禛低頭答:“沒有,兒臣跟她提了木蘭秋獮,她說她不願去。”

“爲何不願?”

“她說皇阿瑪不願見她。但兒臣覺得她心裡並不這麼想,她分明是想見您,否則不會日日流淚。”

玄燁冷笑一下,卻又不便在兩個孩子面前表露情緒,哼一聲道:“你纔多大,胡亂揣測大人心思。”

“這可不是兒臣揣測的,是聽冰鑑說的,說她那日自慈寧宮外被皇阿瑪訓斥後回去,發了好幾日高燒,病中一直喚着皇上。”這話卻不是胤禛捏造的。

玄燁神色一怔,心中遽然掠過一絲痛楚,微吸了口氣才道:“你倆個閒時談論後宮嬪妃,實屬無聊,她們都是你們的庶母,背後少加議論,更不要多管閒事。功課如何了,胤礽,跟朕進去。”

查了一會兩人的學業情況,他才起身離去,行至門口,停了片刻,頭也不回道:“胤禛,去跟敏貴妃說,讓她收拾些行裝,木蘭秋獮五月底出行。”

“是。”

胤禛與太子對視一眼,大氣也不敢出,直至玄燁的身影完全消失,太子方鬆了口氣,臉有得色:“你看,我就說能行。”

胤禛卻有些不解:“你那樣說,不怕皇阿瑪生氣,反倒更不理會她?”

太子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揣摩着,任何男人面對敏貴妃那樣的美人兒,都很難狠得下心,把她的境況說得越是可憐,皇阿瑪就越會心軟。”見胤禛仍有疑惑之色,拍了他腦袋一下,笑道:“你還小,哪懂這些男人的心思。”

胤禛一撇嘴,顯然心有不服,卻不能讓太子發現,跟着擺出一臉恭敬誠服的神色來。

太子跟着笑:“倒是要感謝魏珠通風報訊,才能算得如此準時,回頭你打賞他去。”

“是。”

胤禛過來啓祥宮說了此事後,流素也微感驚訝,沒想到太子小小年紀,已很會揣摩人心思。

胤禛又道:“只是沒想到太子一聽是你要他幫忙,很爽快便答應了,以他平日乖戾囂張的個性,可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的,後宮嬪妃中,他也只與榮妃娘娘和芳貴人處得好些。”

流素微微一笑,太子雖是年少,卻是很守信用,當年她幫過他,這幾年來他居然牢記在心。

“任何時候,都不要輕視他人,輕易樹敵。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也會在關鍵時刻幫上你。”

胤禛點點頭,若有所悟。

去木蘭是定下了,在那裡遇着皇帝的機會會多些,而且聽胤禛的話,玄燁的態度已有所緩和,但真要見着他的好臉色,卻還是另一回事。

流素嘆了口氣,一時覺得心力交瘁,真想百事不理。

跟着惠妃過來,說起曾找過榮妃讓她幫忙,榮妃也表示此事爲難,何況她跟惠妃此時境遇差不了多少,根本見不着皇帝的面。卻聽說流素已解決了去木蘭的事,再聽說是胤禛和太子去辦妥的,更是睜大雙眸,不勝驚訝:“你竟然讓兩個孩子去替你說情?”

流素微微一笑:“說情是下策,太子處理的遠比這要強。”

惠妃聽罷,嘆道:“沒想到太子和胤禛小小年紀,已經如此厲害了。”跟着眼中深有憂色。

流素知道她在憂心些什麼,提醒道:“太子雖然驕橫跋扈,但聰慧過人,文武兼備,皇上疼愛他不是沒有道理的。”

惠妃默了一會,輕嘆口氣。胤禔其實也聰敏好學,而且在惠妃教導下,比太子更顯得努力刻苦,然而天賦終究超不過太子,即便兩人在學業方面表現相當,那也優異不過太子這個先天的身份。

正說着話,外頭傳話說西蓮來求見。

流素有些詫異,宣了她進來,西蓮神色有些畏怯,似乎因爲長久未曾離開鹹福宮,見着什麼人都很緊張,看見惠妃更是結巴了一下。

惠妃不由一皺眉:“怎麼請個安也這樣小家子氣。”

西蓮結結巴巴說了幾句,無非是姒貴人有事想請流素去一趟。

“有什麼事她不會自己來啓祥宮跟敏貴妃說,又不是被禁足了。”惠妃斥了一句,西蓮的神情更瑟縮了。

“算了,我有空去看她。”

西蓮遲疑道:“可是現在……”

惠妃喝道:“你還有完沒完了?你當她是皇后娘娘宣召啊?敏貴妃是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麼?”

“是是……”西蓮滿頭大汗,不敢多言。

流素也是微一鎖眉,但想這麼多年來,姒貴人還是頭一次遣人過來傳訊,多半是真有要事,便起身道:“本宮隨你走一趟。”

“謝敏貴妃。”西蓮慌忙起身。

惠妃皺眉道:“你還真是隨傳隨到啊,要我說不用理會她得了,也不想想她當初怎麼對你?”

“沒事,左右我如今也閒得無聊,出去透透氣。”

與惠妃別後,到了鹹福宮,不禁覺得今日的鹹福宮有些格外的異樣,平時這裡雖靜,可卻沒這麼幹淨,仔細瞧了一會,黃敬還恭敬端正地在正殿外值守着,大老遠見了她便跪下見安。

流素止了步,回頭與冰鑑和簡錯爻對望了一眼,輕聲道:“你們覺得有什麼異樣麼?”

冰鑑左右看了看,道:“沒有啊?”

流素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多心,微一笑道:“走吧。”

穿過庭院至同道堂,看見惠兒在門前廊下迎着,西蓮比她先走了一步,也已到了,這陣勢倒是有些古怪。

簡錯爻道:“主子,奴才覺得是有點異樣,不如別進去了。”

流素想了想,她向來膽大,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覺得今日的氣氛略顯詭異,便側頭對冰鑑輕聲道:“去將展顏和小展子叫來。”

“嗻。”

冰鑑離去後,簡錯爻跟着她繼續往前,進了同道堂。

裡頭是一如既往地黑暗,但靜得有些瘮人,甚至於看不清姒貴人究竟在哪。

簡錯爻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剛說了句:“主子,咱們先出去……”卻冷不丁地見黑暗中寒光一閃。他反應敏捷,迅速將流素一推,跟着覺得身上一涼,一陣銳痛貫穿了小腹。

“小簡子……簡錯爻,你怎麼了?”流素被推倒在地後,覺得殿門被關上,裡頭便是伸手不見五指,不禁心裡一陣發涼。姒貴人神志有些問題,她早便察覺到的,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狀況發生。她還不知道簡錯爻到底怎樣了,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捂住她口鼻,流素一驚,寒戰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推開,卻感覺到那是一隻男人的手,寬大,掌心有繭。她微一怔,跟着被人輕扯一下衣袖,她迅速轉着念頭,順着對方用力的方向移了移身體,跟着看見黑暗中不時有寒光一閃而過,似乎有人也在尋找她。

她雖看不見什麼,但黑暗中的寒光必定不是好東西,她能料到姒貴人現在一定出現了她意料之外的狀況。

耳邊傳來緩慢而壓抑的呼吸聲,她在捂住自己口鼻的那人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那隻手緩緩鬆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流素伸手摸去,卻摸着了一手粘膩潮溼,也不知是什麼。

片刻後,姒貴人清冷陰森的聲音響起:“出來。”

流素幾乎想出聲了,但終究是忍住了,繼續往身邊摸索,希望能找到些什麼東西擋在身前,然而只摸到身邊有個人,如果估計得不差,應該是簡錯爻。剛纔他那一句話沒說完便推倒自己,必定是出了狀況。

想到此處,流素更覺得周身發冷。

“哼……你不出來是麼,你弄走了我的孩子,還騙我說會幫我在皇上跟前復寵……沒錯,他是來看了那麼一眼,可只有一眼而已,連話也懶得說幾句便離去了……素姐姐,你盛寵的時候分一點給別人都不行麼?好,如今也是報應,皇上也不理你了……哈哈,你叫啊,看看你大聲地叫,皇上會不會聽到……”

流素心中暗自琢磨着她的話,並不理她,繼續在黑暗中無聲摸索,突然摸到了一樣硬物,冰涼光滑,雙手捧上去上下再摸了一回,確定是樽美人觚,她無聲地舉起美人觚,交給身邊的人。

簡錯爻似乎會意,接了過去。

“聽聞納蘭明珠要被問罪了,納蘭氏滿門抄斬,姐姐你也逃不過去啊……你不也在九族之列麼?不如出來,讓我送你上路吧,勝過問罪砍頭,是不是?”姒貴人的聲音變得輕柔緩慢了許多,聽起來更不正常了。“姐姐你先走一步吧,去看看我的孩子,我很快就來陪你,好不好?”

流素定了定神,道:“紫萱,你聽誰胡說了些什麼?皇上既來看過你,我自然會再讓他過來看你的,他沒留下,不過是因爲你當時所患麻疹會傳染……”

“胡說!你還騙我!這都多久了,我的病早都全好了!”姒貴人聲音又重拔高,聞聲尋過來。“況且你自己都失寵了,還談什麼幫我!”

“誰說的?我昨兒還和皇上提起過你來着……”

“我再也不信你的話了!我的孩子已經很久沒來看過我了,安嬪那老女人說了,就是你請人作法把他給嚇走的!”

流素一凜,安嬪竟然利用張常在鬧鬼嚇人的事來在姒貴人跟前挑釁,這事看起來不像是安嬪那種頭腦簡單的女人能想出來的主意。

“姐姐,我們一起上路吧……”姒貴人已經摸清楚了她的聲音方向,寒光越來越近。

“小簡子,動手!”在黑暗裡呆得久了,流素已經隱約能看見姒貴人的輪廓,料想簡錯爻和她一樣,視線也有微弱的感知了。

姒貴人衝過來的時候,簡錯爻也從地上躍起,美人觚當頭砸下,姒貴人應聲倒地。

這時候殿門被人踹開,一道明亮的光線射進來,容秀和展柏華趕到了。

“怎麼樣了?”容秀衝上來扶住流素,展柏華則去查看倒地的姒貴人。

流素被強烈的光線刺得幾乎睜不開眼,卻仍以手遮光,微眯着眼去看簡錯爻,見他也坐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跡斑斑,不知究竟是誰的血。

姒貴人生死不知,額際發上全是鮮血,地上是一攤青花瓷美人觚碎片。

“小簡子,你怎麼樣了?”展柏華也發現了不對,先去扶簡錯爻。

簡錯爻臉色有些蒼白,搖搖頭:“沒事,應當沒有大礙……”

正混亂之間,同道堂門口傳來柔貴妃的聲音,喝道:“讓開,發生了什麼事?”

流素擡頭看去,見柔貴妃偕同安嬪、笙竹站在殿門外,西蓮和惠兒早讓到一旁。

柔貴妃來得如此及時,絕不可能是巧合,看着安嬪閃爍着幸災樂禍的目光,流素隱約感覺到這是一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