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電話, 鍾瑩扔下話筒就往外跑,一家人看電視的看電視,包餃子的包餃子, 沒人攔她, 都以爲她到院子裡放炮玩兒去了。
大年三十外頭沒人也沒車, 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她一個人快速向東移動着。
軍部離姥姥家挺遠, 橫跨兩個區, 十多公里路程。這就是鍾瑩上高中時寧願坐末班車也不想讓老鍾去接的原因,每回路上都要蹬個四十分鐘,尤其是冬天, 相當受罪。
這會兒公交車收班,面的司機也都回家過年去了, 他要來只能選擇一種交通工具。
大冷的天, 鍾瑩可以在家等着, 算好時間再出去,可是她等不及。電話裡那一聲“我想見你”擊穿了她的心, 她也想見他啊,火燒火燎地想見。
不要讓他冒着寒風蹬四十分鐘的車,她多走一點,他就少受一點罪。鍾瑩拉起棉襖帽子,雙手縮在袖筒裡, 開始了堪比競走運動員速度的疾行。
她不冷, 也不覺得害怕, 整個人被即將見面的興奮期待籠罩着。狂走了二十多分鐘, 在那個黑乎乎的影子出現在視線盡頭時, 心臟怦怦直跳,大喊一聲:“宇哥!”
晏宇飛快地騎了過來, 離十幾米遠就下了車,將車子一丟,大步朝她跑來。臉都沒看清,人先緊緊摟進懷裡,迭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你怎麼跑到這裡了?”
她確實走了很遠,從勝利西路走到勝利東路盡頭,得有三公里多。再看不到晏宇就要面臨岔路的選擇,兩條路一直行一拐彎,距離差不多,不知道他會走哪條。所幸在選擇之前,他們相遇了。
鍾瑩趴在他胸口,感受着比她還急促的鼻息噴在額頭,拉開他衣服的拉鍊把臉埋了進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又一口氣。那是他的味道,在一起時沒太在意,分別三月才發現,她想死這種味道了,熟悉的特別的,屬於他的味道。
“你去哪兒了?”鍾瑩真心實意地哽咽了,用力捶了他一拳,“我不喜歡這樣......”
熱乎乎的手掌捧住她的臉,溫軟的脣印在她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別哭,我好想你。”
昏暗路燈,清冷街頭,兩人忘情擁吻,劇烈運動後的呼吸心跳還未平復,腎上腺素又在另一種刺激下飆升。寒冷北風穿不過緊密貼合的身軀,間或響起的鞭炮聲像在慶祝他們的小別重逢。
直到呼吸困難,直到嘴脣發麻,晏宇終於放開了她,藉着微光細細看她的臉,目光裡有沉甸甸的情意:“工作單位直接把我送到火車站,昨天夜裡到的北城,今天上午就往珠州趕了。”
鍾瑩見他下巴冒出了胡茬,臉色也不是太好,心裡又酸又怨:“寧肯一天一夜趕三個城市,就不能打個電話傳呼報平安?”
“早上打了,你家沒人接,傳呼是託姑姑給你開通的漫遊,那會兒我已經上車了,來不及。”
原來離開北城,她的小漢顯就收不到信息了,必須開通漫遊才能使用。
晏宇再次擁抱她,喃喃低語:“遇到了點問題才耽擱那麼久,知道你一定着急了,可是我簽了保密協議,沒法跟外界聯繫。對不起瑩瑩,我每天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鍾瑩沒有多問,問了他也不會說,只哭唧唧道:“以後能不能別接這樣的活兒了,學校也不能逼人去吧?你一走好幾個月音信全無,我沒着沒落的,幹什麼都沒勁。”
晏宇微笑:“嗯,我儘量,不過這次機會難得,在那裡學習工作三個月我還是很有收穫的,大高想去還沒去成呢。”
那裡是哪裡?她去問高敦奇時,他什麼也沒透露啊。鍾瑩想起姐姐說的話,微微不安,攥着他的衣服晃動:“你是有女朋友的人好不好?爲我考慮一下啊,我不允許你再消失那麼久,我受不了的。”
“好。”晏宇見到了她,抱住了她,全身心踏實又滿足,她說什麼都答應。
“吃飯了沒有?”
“沒,不餓。”
“開什麼玩笑,年夜飯都沒吃?”
“我爸下基層去了,家裡沒人啊,我放下行李就來找你了。”
“走,去我姥姥家吃。”
晏宇搖頭:“姥姥家人不少吧?大過年的我衣服沒換鬍子沒刮,空手上門太失禮了。我先把你送過去,回家隨便吃點就行。”
“你家有吃的嗎?”
“不知道,找找應該有。”
水果餅乾嗎?鍾瑩沒再說什麼,跟着他去扶了車,坐上前槓給他指路,十分鐘騎到姥姥家門口,下車跟他說先別走,進院直奔廚房到處找飯盒。
“你幹嘛呢?”鍾靜倚在廚房門口,“剛纔跑哪兒去了,我喊你沒應聲?”
鍾瑩不理她,在櫥櫃裡找到了一個三層飯桶,涮洗乾淨往裡一樣一樣裝菜,裝完了又去客廳拿生餃子,順便跟姥姥說:“我男朋友還沒吃飯,姥姥,我給他拿點兒吃的。他爸下部隊去了,他一個人可憐巴巴的,我想和他一起回大院去,明天早上就跟您電話拜年行不行?”
一家人的目光唰地集中過來,姥姥驚奇:“男朋友?”
鍾瑩拎着飯桶出門,身後跟着一大串家人,晏宇猝不及防受到了圍觀,推着車子站在那兒滿臉無措。鍾瑩挨個介紹:“姥姥,大舅大舅媽,二舅二舅媽,小舅小舅媽,大表姐二表哥三表姐,大表弟二表弟三表妹,還有我姐。”
她介紹一個晏宇就喊一個,長輩平輩們也只能回一個“哎哎”,不知說什麼好。小舅送鍾瑩上大學時和他相處過一路,便多寒暄了兩句,主要誇讚副軍長是個舍小家爲大家愛兵如子的好首長。
輪到鍾靜,晏宇咬了咬嘴脣,輕聲吐出倆字:“靜姐。”
鍾瑩憋笑,鍾靜一個大白眼翻過去:“一個小時之後我打電話,鍾瑩要是不在家,我擰掉你倆的狗頭。”
姥姥回身打她:“大過年的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呢!”轉頭又露出和藹笑臉:“小晏啊,要不別回去了,來家吃點吧,和瑩瑩靜靜她們一起守歲。”
晏宇穩定了心情,禮貌道:“謝謝姥姥,我爸晚一點要回來的,我得回家等着他,初三再來給您拜年。”
“好好,那一定要來啊。”
十幾口子一窩蜂擠在門口,集體目送兩人騎車遠去。大舅媽惴惴:“這...合適嗎?”
小舅嘿嘿笑:“我們副軍長的兒子,前幾年高考狀元,家庭沒得說,小夥兒又一表人材的有什麼不合適?當初送他們去北城時我就覺着有點不對勁,一路上他多照顧咱家瑩瑩啊,轉眼還真處上了。”
“我是說這麼晚了,讓他倆單獨回去合適嗎?”
大舅拉舅媽:“小年輕的事兒你別操心,瞧他倆那模樣,好了不止一天兩天了,瑩瑩又不是不懂事,知道分寸的。”
姥姥一拍大腿:“靜靜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回家看一趟,你妹沒碰過竈臺,別煮個餃子再把廚房給燒咯。”
鍾靜扭身:“我不打,我不跟他說話!”
“纔回來幾天怎麼又跟你爸槓上了,他天天陪着小心伺候你還不夠?”姥姥揹着老鍾反倒替他說起話來,想想今晚這事兒又數落鍾靜:“看看你妹,剛滿二十對象就找好了,你的呢?學校裡就沒有合適的接觸接觸?”
鍾靜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拽過大表姐:“這還有個二十六的您不操心,操心我?”
大表姐:……
她有媽,你沒有啊孩子!姥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想起閨女心酸不已,忍着眼淚水往屋裡走,嘴裡叨叨咕咕:“瑩瑩這對象挺好,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要是能定下來,就帶去給你媽看看。初三來吃飯,備什麼菜呢,也不知他愛吃什麼……”
一個多小時後的鐘家小廚房裡,鍾瑩捧着一盤生餃子坐在小板凳上,星星眼望着晏宇點柴,上煤,扇風,起火,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宇哥你好棒啊,你會生爐子誒。”
晏宇無語地看她一眼:“會生爐子很棒?”
“當然,我就不會。”
“很簡單的,用助燃物把煤球燒起來,再加入第二塊對齊蜂窩眼,需要大火就打開通風口,小火就.....”
“呵呵,別說了,聽不懂。”
晏宇把裝了清水的鍋放上爐子,蓋好蓋子,坐在鍾瑩身邊:“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不過你家那點煤就快被你摔沒了,我只能趕鴨子上架研究一下方法。”
“……”鍾瑩是有心表現一下賢良淑德的,雖然她不會做飯,但熱飯就簡單多了呀,鍋一燒,菜一倒,冒熱氣了抄起來就是,和使用微波爐差不多少。煮餃子也一樣,清水下鍋,水開餃子就該好了。
只是沒想到家裡爐子滅了,需要重新生火。
她在那兒磨磨蹭蹭地對煤球形狀挑肥揀瘦,稍微有點畸形的都被她用火鉗子夾着扔到一邊去了,好不容易選了一塊外形圓潤,蜂窩完美的,塞進爐竈裡半天不見動靜。她還奇怪來着,平時看老鍾就是這樣操作的,爲什麼她塞進去就不起火?
晏宇說:“你沒點火怎麼起火?”
鍾瑩:……原來煤球爐和煤球不是摩擦起火的戀愛關係。
晏宇幹了第一件事,後面的也順理成章全乾了。他自己熱了菜,下了餃子,燒了兩瓶開水還自學成才封好了爐子,保證它緩慢而長久地燃燒,方便鍾瑩晚上有熱水洗漱。
鍾瑩的作用僅限於吹彩虹屁,表達出對他的無限崇拜就可以了。
晏宇吃飯的時候,鍾瑩去接了老鍾一個電話,問她家裡是不是有外人,警告她趕緊把人轟走,不然等他回來就不客氣了。
鍾瑩滿口答應:“好好,吃了飯就走。哎對了爸,姥姥讓宇哥初三去吃飯,您不如把那位阿姨一起帶去過個明路啊,有我和宇哥擋着,姥姥舅舅他們應該不會太爲難您。”
老鍾:“......什麼意思?你...你這是要跟他好了?”
“已經好了有一年了吧,不是答應您去年不談今年談的嘛。”
老鍾眼前發黑,都談一年了?那豈不是從上個春節就開始了?敢情這丫頭一直在跟他耍心眼,她所謂談與不談的時間,是以春節來劃分的,年三十不談,年初一就可以談了!
前段時間遇見曲紅素,她熱情又親近地說等孩子回來兩家在一塊兒坐坐。他聽出了一點言下之意,猜測是不是晏宇被瑩瑩拒絕了,所以求助家裡長輩幫忙撮合。當時他得意地想,瑩瑩不愧是他閨女,還挺穩得住,沒有被晏家小子的糖衣炮彈擊倒。門第再高我們家也不稀罕,我老鍾可不是賣女求榮攀高枝兒的人。
如今想來,曲紅素笑容篤定,態度可疑!
“晏家人是不是...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我去他奶奶家吃過飯了。”
“瑩瑩!”老鍾怒其不爭地吼了一嗓子:“這樣的事你怎麼能不跟家裡商量呢!”
“又沒要結婚,現在跟您商量也不晚啊,等您明天下班回來,我們好好商量。您先想想,晏宇哥哪兒不好,哪兒不適合我,只要您能說出三條,我就不跟他談了,行不行?”
又是這種糊弄鬼的說法,信她纔怪。女兒大了,控制不住了,要被別的男人拐跑了!晏宇家在北城,瑩瑩跟了他,以後還回珠州來麼?還惦記老父親麼?老鍾越想越無力,越想越心酸。
掛了電話,鍾瑩走出門,見晏宇就站在門外,玩笑道:“幹嘛,偷聽我打電話呢?吃飽了沒有?”
他表情有點委屈:“吃飽了,你老不回,我就過來看看,不是故意偷聽的。”
鍾瑩拉着他回到暖融融的廚房,把他按在小竹椅上,順勢跨過他雙腿,沒有坐下去,彎腰低頭啄了一口:“偷聽到什麼了呀?”
“聽到你讓你爸說我的不好,能說出三個就不和我談了。”晏宇仰着頭看她,黑眸裡罕見地泛起幽怨,“真心話?”
鍾瑩笑:“真心話。”
他眉頭還沒來及蹙起,她又道:“可你沒有缺點啊,給我爸三天三個月三年他也找不出一條來,你是我完美的宇哥呀!”
誰不愛聽彩虹屁呢,尤其是心愛女孩吹的,晏宇瞬間就彎了眼睛翹了嘴角,扶着她的胯略一用勁,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我不完美。”
“完美!”鍾瑩霸總上身,挑起他下巴:“我不許你妄自菲薄。”
晏宇笑出了聲,摟着她蹭了蹭:“情人眼裡出西施是嗎?我不完美,我脾氣不算好。”
“挺好的啊。”
“有時很固執。”
“沒感覺到。”
“偶爾過度自信。”
“呃...什麼叫過度自信?”
“就是自大。”晏宇自我批評起來也毫不留情,“也許以前在學習上沒遇到過太多阻礙,我對待難題難點的態度不夠尊重。這次出去實習遇到的問題,給了我一個警示,計算機科學博大精深,技術涵蓋面相當廣,在高精尖領域裡,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話題轉到學習上來,氣氛也從溫情曖昧往正經嚴肅轉換。鍾瑩捕捉到他說出的一個詞:“實習”,心裡在打鼓,臉上卻絲毫未顯,仍柔柔笑着:“你已經在你能接觸到的知識層面裡做到最好了,沒有新的挑戰,自然會產生無趣輕視的感覺。等你進入新領域展開學習,這種感覺就會消失,直到你再次征服這一層面爲止。所以你不是自大,而是具有強烈的求知慾。”
晏宇望着她:“我在你心裡什麼都好?”
“嗯。”
他壓下她的腦袋,輕輕一吻:“不要這樣想,完美是很危險的,萬一以後你發現我沒那麼好,本來三分的失望可能會變成十分。”
鍾瑩摟住他的脖子,錯開腦袋趴在他肩膀上,盯着菜櫥抽屜上的麻繩把兒,語氣裡帶着少女的嬌蠻執拗:“我就是覺得你好!以後的事誰知道,難道你已經打算以後要做什麼讓我失望的事了?”
“不會,只是擔心你期望過高。”
鍾瑩聲音甜絲絲的,“我對你當然期望很高,我對我們的未來也期望很高的,經常暢想呢。對了我還沒問過你,你畢業以後打算做什麼?”
晏宇沉默了一會兒:“還沒想好。”
他將要繼續讀好幾年的書,如果對未來沒有規劃,回答應該是“我沒想過”,但他說還沒想好,這意味着他在想了,甚至已經有多種選擇擺在面前了,只是沒想好該選哪一條路而已。
“有沒有大致的方向?”
“有考慮過去科...”
“哦,我想到了!”他剛吐出那個字,鍾瑩立即彈跳起來打斷,又一屁股坐下,壓得他哼了一聲。
“宇哥,那天我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科技改變生活,現在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的高精技術,將來會普及到全社會,不僅能造福各行各業,也可以爲大衆服務。比如計算機,當它擁有更簡便易學好操作的運行系統,更強大快捷的處理器的時候,就是它走進千家萬戶,成爲普通人手中工具的時候。所以我覺得,未來最有前途的一定是科技行業,研製開發這方面的產品,肯定能賺大錢!”
晏宇半晌沒有說話,鍾瑩始終保持着純真的笑容,純真裡難掩興奮,彷彿認爲自己提出了一個精妙絕倫的好主意。
“瑩瑩,你指的開發產品賺大錢,是…從商的意思嗎?”
“是啊,開公司當老闆,創造自己的品牌,你覺得怎麼樣?
晏宇皺起了眉頭:“我從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