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熙四年,三月十六。
天色微明十分,岳氏便起身洗漱着裝。
今日,是女兒月宸出嫁的大喜之日。
終究,月宸還是要嫁給崔振。
岳氏坐在鏡臺前,由丫鬟服侍着綰髮的時候,因着憶起過往種種,有些神思恍惚。
她自己的姻緣路,很是順遂。嫁的男子,正是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後來夫君英年早逝,是她此生最重的殤痛之一。但是每每回想起攜手度過的數載歲月,無悔。
崔振與月宸結緣,是因她的夫君曾在崔家坐館教書,崔振私下有不懂之處,常來家中請教。她的夫君故去之後,崔振仍時時前來,看望、寬慰她們母女兩個。
那時的少年,眼中沒有如今的寂寥或鋒利,不吝嗇笑容,容顏煥發着璀璨耀目的無形光彩。
兩個孩子偶爾會面,她並沒有多想,是篤定他們與她一樣,明白兩家門不當戶不對,緣分只能是到相識爲止。
她要在很久之後才明白,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莫大的過失。
崔振離開京城,遠赴邊關、沙場之前,特地與她辭行。他走之後,他的同窗、好友的長輩偶爾會主動前來,說有更好的門第請她過去教導閨秀詩書禮儀,銀錢自然也更多。她不需想也知道,這是崔振請他們幫忙的緣故。
正當家境有所改善的時候,境遇發生逆轉,她與月宸就此陷入生涯的泥沼。
她始終不知道,自己與月宸因何成了崔夫人的眼中釘。
崔夫人打着崔家的名號出面,讓她再不能教書貼補家用,一步一步沉淪,直到了要和月宸一起爲人洗衣漿裳的情形。
已是艱辛之至,可崔夫人還是不肯罷手,與子女時常上門找茬生事。
她想爭這一口氣——別人越是不要她活,她越要活下去,怎奈身子骨卻撐不住了,終是到了貧病交加的地步。
月宸輕易不落淚,在她臥病在牀的日子,仍是言笑晏晏,百般寬慰她。
崔家阻止大夫上門診治的時候,月宸的神色在一夕間變得堅韌、冷漠。她說,娘,我去崔府一趟。
她預感不好,想要阻攔,卻是有心無力。
那一日,月宸回到家裡的時候,帶回了診脈的大夫。
晚間,月宸捧着煎好的湯藥到了她牀前,眼淚簌簌掉落,繼而跪倒在牀榻板上,哽咽着說,“娘,女兒不孝,這一切都怪我。”
仔細詢問之後,她才知道,女兒與崔家的四公子兩情相悅,而崔夫人無意成全,且蓄意整治她們母女二人。
正因爲是過來人,她才明白,少男少女的情意一旦滋生,便如燎原的火勢一般,是無可控制的。她更明白,女兒在這期間,必定有過數度掙扎、苦痛,可還是無法放下那個少年。
若能放下,便不會陷入艱難境地。
她並沒苛責,只是和聲詢問過往種種。
月宸如實說了,以她與崔振相互一見傾心開始,到她僞造婚書斷了姻緣路結束。
那一刻,她的女兒滿臉的淚痕,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滾落,可語氣卻是如常平靜:“娘,我會盡力忘記他,但也不能嫁與別人了。”
那該是怎樣的心境?不外乎應了那一句哀莫大於心死。
爲此,她握住女兒的手,說沒關係,沒關係,往後我們相依爲命。
她不怪女兒,又怎能責怪?尋常人,包括她也是一樣,做夢都想不到崔夫人和膝下兒女竟能是那般不堪的品行。
那期間的苦楚、難堪,讓人一回想起便迅速逃避。不想記起崔家人醜陋的嘴臉,更不想細數母女二人所承受過的屈辱。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崔夫人和膝下兒女先後離開京城,偶爾回來,也只是逗留一段時日。
她們終於可以在京城的街巷、人海中隱藏起來,再不需面對崔家那些人。
時常覺得日子漫長難熬,可是偶一回首,驚覺已是幾年光陰自指尖流逝。
自她重病那一場之後,家裡當家的人便是月宸了。月宸和身邊僅剩的兩個丫鬟沒日沒夜地做過一年繡活,賣到繡鋪裡,這樣攢下了一些銀錢。之後,又女扮男裝做小本買賣,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可是長久的辛苦並沒白費,家裡總算是遠離了捉襟見肘的窘境。
她不得不承認,女兒要比自己更有韌性,並且頗有點兒經商之道——同樣的情形之下,便是她身子骨硬朗,也沒辦法改變家境。
相較之下,她這做孃的更像是溫室裡的嬌花,而女兒卻在風雨之中變成了勁草。
而崔振呢?他在烽火狼煙之中揚名,成了與張放、連琛、蕭錯齊名的悍將。即便是她再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哪怕一點點消息,街頭百姓還是會時不時地談論起他。
她每次聽到都會心裡抽痛,那是因着知曉女兒聽到的時候唯有滿心酸楚。
放下一個人所需要的力氣,要比喜歡的時候多上數十倍。
闊別那麼久之後,他終於回到了京城,並且出現在了她和月宸面前。
他與江夏王世子起衝突那一晚,她整日裡心神不寧,晚間去了茶館,原本是想陪女兒一道回家,卻沒想到,看到了兩個男子大打出手。
之後,他站在寒風呼嘯的街頭,月宸站在茶館門外。
他們什麼都不說,只是在昏暗的光線中長久凝望着對方。
也真不需要說什麼,那目光已涵蓋了萬千心緒,所有的苦、疼、不甘,都在眼中。
唯有從不曾忘記當初情分的人,纔會是那樣的態度。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女兒與他,怕是要糾纏一世。要麼修成正果,要麼成爲此生的劫。
不能干涉,誰都無法干涉。
那一年開春兒,崔振讓她和月宸搬到大興莊子上的一所宅院暫住。
一段時日之後,他又在城裡爲她們安排了住處,讓她們再次搬遷。
那天,自一早便下起了春雨。
她聽得崔振求見,撐着傘到了外院,見他披着斗篷站在雨中,身後有數十名小廝、家丁相隨。
她沒請他到室內說話——本就是他的宅院,她只是客。問他是爲何事前來,他照實說了。
她忽然間受不了了,積壓這些年的對於崔家的痛恨、對他和月宸渺茫的前途心生怨恨與無望。
她的承受能力有限,每日裡擔心崔夫人找上門已是焦慮不堪,又會時不時地在女兒眼裡看到不可忽視的痛苦、掙扎。
真受不了了。
她忍着怒氣與淚水,問這種時日到何時是個頭。
他眼裡有着深深的愧疚、歉意,說:“我會盡快讓您與月宸安穩下來。”
她心裡有氣,說道:“我們本來很安穩,眼下卻在京城裡過上了漂泊的日子,真是可笑。”
他斂目垂眸,“我知道,是我之過。”
“的確是你之過。”她始終不明白,一段情緣而已,怎麼就讓她的女兒尷尬狼狽到了這個地步。是誰之過?自然是他。若是不能善待,當初何必結緣?她爲女兒委屈、動怒,“這日子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前的舊賬還無法清算,便又添了新債。我們的確是卑微,沒資格爲自己討還公道,可是你呢?你連讓我們維持原有的那點兒平靜的餘地都不肯給。”
“您可以。”他說,“可以討還公道。我聽憑您處置,不論何時、何地。我真的清楚,一切過錯因我而起。”
她那一刻在氣頭上,把他的言語想偏了,以爲他是在替母親、手足說話,把崔家人對她們母女的羞辱、刁難都攬到了身上,不由怒道:“聽憑我處置?今日我若是當着你的隨從的面兒掌摑你,你也受着麼?”
“是。”
她冷笑連連,“我怎麼敢?與其找你出氣,不如儘快等到結果——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月宸也不小了,當真是經不起這般的折騰。我們不搬家了,就在這兒等着,是福是禍,儘快來個痛快的就是。”語畢,她轉身。
“師母!”他語氣裡終於有了真實的焦慮的情緒。
她不由得腳步一頓,回眸望去。
他在這時候後退一步,撩袍跪倒在地,“師母,我讓您和月宸居無定所,往昔更是飽受苦楚,您可以拿我出氣,但是不能不顧自己的安危。不值得。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再無這種情形。”
她身形僵住,是因爲留意到了他的隨從面上都流露出了驚詫、心焦,卻都因爲畏懼他而強忍着沒發出驚呼聲。
隨後,她輕聲問他:“最晚何時動身?”
“明早之前離開這裡便可。”他說。
“那麼,”她在這片刻間,想到了女兒曾長時間跪在崔家垂花門外的事情,不由狠了狠心,“你就在這兒跪上半日再說!”
他竟恭聲稱是。
她轉身去了就近的花廳,硬着心腸看着他跪在斜風細雨中。
不是她心狠,她是要讓女兒儘早下決心——這個男人,還要不要,給自己給他一個明確的態度。
看到他吃苦,女兒自然清楚是否心疼。若是無所謂,那就離開京城,就此與他成爲末路;若是心疼不已,便不會還處在掙扎的心境之中。
她又怎麼不清楚,崔振如今的進退維艱,正是因爲女兒的左右爲難而起。得不到意中人明確的態度,有些事他不要說給誰一個交待,根本就是無從談起。
那一天,在她記憶中,太過漫長。
到底,月宸撐不住了,自內宅到了外院,找到她面前,輕描淡寫地說這樣也不是個法子,眼裡卻分明已煎熬出了血絲。
她索性把話挑明:“我又何嘗不心疼他,可是,你若一直這樣舉棋不定,在他而言,怕是比日日跪在我面前還要難受。”
月宸沉默片刻,輕輕點頭,“我知道,我會盡早給您與他一個說法。”
她笑,又嘆息。能給什麼說法呢?不到一定地步,月宸不能嫁他。但是,月宸便是再過幾十年,也不會後悔與他的相遇結緣。
只能是這樣,兩個人同在京城,知道彼此都在,都安好。
便足夠,便知足。 ωωω● Tтkǎ n● ¢ 〇
她沒料錯女兒的心跡,沒能料到的是,最終崔振離開了崔家。更沒料到的是,皇后與太后竟有意成全這一段姻緣,給了月宸足以匹配崔振的身份,並隆恩賜婚。
這結果看似最好不過,可也只有她知道,兩個人一路走來有多不易。
她只希望,兩個人不忘以往的苦,珍惜眼前的福。日後便是再有坎坷,也能攜手度過去。
她是真的這樣祈盼的,昨日亦是這樣當面與崔振說的。那一刻的他,微笑着點頭稱是,意態忽然間竟似回到了當初,只是個在師傅師母面前很乖很乖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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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藍月宸都似置身於夢境中。到了吉時,含淚拜別了母親,上花轎後一直都在爲離開母親而難過。自拜堂到進洞房,她都是滿心懵懂、惶惑,萬幸的是種種禮儀事先早已爛熟於心,好歹是沒出岔子。
頭上的大紅蓋頭被挑落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崔振俊朗的容顏。
他明亮的雙眼裡的笑意、溫柔,一如初相識的那一年。不同於當初的,則是這些年風雨洗禮之後的內斂和攝人的氣勢。
不管怎樣,他都依然是他,始終記着她、戀着她的那個人。
唯一的那一個。誰都無法取代。
禮成之後,他去了外院敬酒。
女客喧鬧一陣子,也就散了。
她坐在原處,打量着室內陳設,揣摩着他如今在起居上的偏好、習慣,想象着日後要如何在這基礎上依着自己的喜好好生布置一番。
就是這些小事,也讓她思忖了好半晌,隨後才覺得身上繁複的衣飾累人,臉上濃厚的妝容也帶來不適之感。
她喚來陪嫁的丫鬟,換了身輕便的大紅衣裙,又仔細地洗淨了妝容,只覺得自在了不少。
在這一日,沒事可做,也沒心情做什麼,滿心滿意只有成婚這一個事實,滿心滿意惦記的,只有他。
她靜靜地坐在牀上,不自主地回想起了年少時與他的很多事情。
第一次有親近的舉動,是在舊居里的書房。他謊稱找她探討學問,實際上則是幫她裁紙。偏又心猿意馬的,一面裁紙一面看她,後來竟被裁紙刀割傷了手,鮮血一下子涌出來,染紅了紙張。
她立時慌了,連忙到了他跟前,用帕子裹住他的手,連聲問:“疼麼?特別疼吧?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心裡卻在想:這人怎麼會笨到這個地步的?
“不疼。”他竟是笑着迴應,並且真的笑得特別開心,隨後就用沒傷到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怎麼比我還着急的樣子?”
她對上他幾乎是沒心沒肺的大大的璀璨笑容,打他的心都有了,“還笑!笑什麼笑?流血是小事情麼?傻乎乎的……”
他不顧她絮絮叨叨的抱怨、指責,將她的手溫溫柔柔地納入掌中,拇指反覆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膚,“在你面前,傻乎乎有好處。這好處還不小呢……”
她險些被他語氣裡那份恍然、溫柔催眠,意識上則是看着他還在流血的傷手起急,正不知說他什麼好的時候,他將她擁到懷裡,繼而煞有其事地嘆息道:
“這樣就不疼了,真的。”
她一下子紅了臉,一面掙扎一面想,打一開始就沒看出他有疼的感覺,這廝是木頭做的還是鐵打的?
第一次親吻,是兩人爭辯他的字的長處與短處。
男子的字跡,尤其習武之人的字跡,剛勁有力是根本,而他的字卻透着殺氣與煞氣:
撇捺豎這些筆畫,由他寫出來,總是如刀似劍。
這種人骨子裡的強硬、跋扈、霸道很重。
“你這樣可不行啊,要懂得收斂纔是,就算生性如此,也不需在些微小事上都讓人一目瞭然。同樣的,你要從小事上開始剋制收斂一些……”她站在書案前,一本正經地對着他的字絮絮叨叨,他卻在這時候攬她入懷,雙脣飛快地親了親她的臉。
她立時傻眼,成了呆頭鵝。
“聽你的,收斂着來。”他說。
“嗯……你……”她摸着自己發燙的臉頰,想指責他,甚至想着要不要學着戲文裡的情形,在這時候給他一巴掌。
他卻變本加厲,笑得像個得了莫大便宜的小地痞,手臂緊緊地環住她,又托起她的臉,吻了吻她的脣,並且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家宸宸沒生氣,今天一定是黃道吉日。”
她氣得不行,張嘴要數落他的時候,他的脣再一次落下,牢牢地按在她脣上,小心翼翼地輾轉地吮吸、試探……
那最美的一段光陰,他就是這樣陪她度過的,要麼傻乎乎的看着她,犯一些很笨很笨的錯誤,要麼神采飛揚地神氣活現地壞笑着,一點一點拉近與她的距離。
她經常因爲他又氣又笑,或是又羞又惱,但是,心裡更多的是暖暖的、滿滿的、甜甜的感覺。
那是太快樂的一段光景。
以至於後來受盡生活磨折的時候,她總是會想:人這一生的歡欣是不是有限的?她的笑與福,都早早地揮霍盡了。
後悔過麼?
後悔過。
在母親病重而不能請大夫醫治的時候,在她跪在崔家垂花門外的時候,她後悔。
悔的是爲何沒有早早察覺到崔家大多數人都是那般下作的貨色。若能做到這一點,很多事情是可以避開的。
而對於奪走她心魂佔據她整顆心的那個少年郎,她不悔與他相識、相知,不悔自己傾付的每一分情意。
他,是值得的。
恍惚間,聽到了丫鬟恭敬而怯懦的聲音:“四爺。”
她這才驚覺天色已經太晚,擡眼望向他的時候,聞到了隨他趨近的酒味。
崔振將手裡的封紅隨手分發給喜娘、丫鬟,繼而道:“退下。”
幾個人俱是面上一喜,行禮退下。
崔振徑自到了她面前,俯身,手撐在她身側,含着喜悅的眼眸中,還存着幾分恍惚。
藍月宸抿了抿脣,細細打量他,見他面色比起平日要蒼白一些,眸子宛若寒星,過於明亮。是醉了,還是太過疲憊呢?
她思忖間,他已擡手攬過她,低頭索吻。
她有片刻的僵硬,隨後便坦然。
他,已是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