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就該讓你知情。”張夫人見她好奇的樣子孩子氣十足,綿軟的語聲、柔和的態度也讓她很受用,語氣不自覺地變得更加溫和,“那孩子是你閨中時的好姐妹,亦是爲這個緣故,我纔想請你做這個牽紅線的人。”
“是嗎”裴羽微微一驚,這大概是因着舞陽公主心繫張旭鵬的緣故,心裡多少都有些爲舞陽公主惋惜,只一瞬,她就綻出了喜悅的笑容,“不知是哪一個?”
與她真正交好的,只有左都御史王家的四小姐明芳、監察御史趙家的大小姐靜嫺、文閣殿大學士魏家的三小姐燕怡。王明芳活潑俏麗,趙靜嫺端麗秀美,魏燕怡嬌柔婉約。她們是因長輩有着同窗之誼,交情深厚,四個人又年紀相仿,打小就玩兒在一起。
有一段時間,因着裴家請到的指點功課的女先生有真才實學,另外三家索性把王明芳、趙靜嫺、魏燕怡送到裴家閨秀學堂,每日一大早來,放學後回返,直到各家請到了滿意的女先生,這情形才結束。
就這樣,四個女孩子也算是與父輩人一樣,有了一段同窗歲月,情分就此變得深厚。
張夫人笑吟吟答道:“是魏大學士膝下的三小姐。”
裴羽由衷地笑開來,“真是太好了。上門說項一事,從我本心是樂意之至的。”
張夫人笑道:“那我就等着夫人的回信了,若是有爲難之處不便出面,只管如實告知。我們兩家總是要常來常往的,不讓你覺着爲難是前提。”
“嗯,我知道了。”
“那就好,我們回去吧。”張夫人起身,攜了裴羽的手,體貼地道,“再陪着人們坐一會兒,你只管去後花園照看着。這邊有我和阮夫人呢。”
“今日倒像是您和阮夫人辦的宴請,實在是辛苦你們了。”裴羽由衷地道。
“這是什麼話?”張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年紀小,又是招人喜歡的性子,我們理應幫襯你一些,況且這些都是小事。”
兩個人說笑着返回去看戲,看完一折戲,裴羽起身與衆人告罪,要去後園看看。
衆人俱是很體諒地笑說快去,別急着回來,找年紀相仿的人說說話。
裴羽歉然地笑着離座,正色叮囑負責這裡大小事宜的薔薇和一名管事媽媽,備下打賞的銀錢,去了後花園。
路上,她回想着張夫人自前來到方纔的一言一行,刻意挑剔都找不出錯處:對她既有着濟寧侯夫人該有的尊重,又有着長輩對晚輩的和藹體貼;與阮夫人、魏夫人、王夫人等人言笑晏晏,場面功夫做得恰到好處;對楊夫人大多時候是視而不見,直接當人不存在,也是她作爲張夫人理當有的態度。
這些都需要本就有的涵養和常年的歷練。
那麼,先前文安縣主的事情,緣何而起?
歸根結底,是虛名害人。
尋常女子都有虛榮心,只是有些人能始終控制得當,有些人卻會在不經意間被人捧得迷失自我。
不難想見,張府聲勢顯赫的這幾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百般諂媚迎合,張夫人和文安縣主能接觸到的那些人,隻言片語的提醒都不會給,說給母女兩個聽的,只有恭維、讚譽。即便是崔家姐妹那等沒個輕重的貨色,在當初,也要瞧着文安縣主的臉色,不敢太放肆。
那種情形,正如今日裴府這宴請,那麼多人給予諒解、幫襯,真的只是因爲她年紀小麼?當然不,人家都是看在蕭錯的情面上,知道對她好一些不見得有好處,但是刁難她的話就很可能落不到好處。
——她若不反過來這樣想,長此以往,保不齊就認爲自己理應享有這一切,享有這些人的配合、寬容,要是有人發難,興許就會當場與人翻臉。
驕縱、任性,都是外人慣出來的。
張夫人之於文安縣主的事情,責任無可推卸:教女無方,且在聽聞長女出事那日衝動行事進宮求見皇后。究其緣由,不過是虛榮心導致對一些事過於想當然了,以爲長女驕縱些也無妨,自己能夠因着皇后與夫君的叔侄情分進宮求情——更何況,最要緊的是愛女心切。
兒女再不成器,在母親眼裡,都是一生的瑰寶,不可傷,更不可失。
到最終,還是要看清局勢、面對現實。如今的張夫人,經歷了一段日子的思過反省,應該是痛定思痛、回到了原點。
這是一記警鐘。
裴羽想,自己一定要時時記得別人這種前車之鑑,遊轉在富貴圈裡的日子,要時時記得自己到底是誰。慘痛的代價,她輸不起,承受不起夫君、孃家對自己的失望。
遐思間,她走過後花園的月洞門,走在昳麗的景緻間。
正月裡的天氣,已漸漸回暖,午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有薄薄的暖意。
年輕女子的歡悅言語,年輕男子的談笑風生,穿過混着迎春花、梅花香味的空氣,隱隱入耳。
裴羽先前以爲,自己辦的宴請,大抵與別家相同:後園可賞的景緻有限,少男少女們不過是尋找個所在,各自聚在一起說笑。親眼所見的情形卻是不同:人們對蕭府後園的格局、屋宇的樣式分外好奇,三五成羣地仔細觀摩、品評,竟是興致勃勃,時不時便會讓她聽到讚美之詞。
總是聽人說蕭錯所住的宅院景緻不同於別家,她倒是沒料到,那麼多人都是這看法。
真是那樣麼?
裴羽還真沒細想過這事兒,只是覺得,他所在的、所住的地方,都與他這個人是相宜的。
他若是不從武,從文或是投身於工部都不錯吧。這真就只能想想算數。工部的名聲自來不大好,他纔不肯去那個衙門活受罪、背罵名。
思及此,她彎了彎脣。
木香、半夏、清風等人曉得她過來,先後尋到她面前,稟明自己負責的事宜都無差錯,讓她安心。
裴羽滿意地一笑,放下心來,去尋王明芳、趙靜嫺、魏燕怡。
三個人獨處一隅,王明芳正與魏燕怡對弈,觀棋的趙靜嫺遠遠望見裴羽,由衷地笑起來,起身尋過來,親親熱熱地握住了裴羽的手,“早就盼着你過來。我棋藝不佳,一直枯坐着看她們下棋。”
裴羽一笑,“這不是來了麼?一直記掛着你說的好事呢。什麼事?”
趙靜嫺故意嘆氣,“也算是好事吧。一個個的,嫁人的嫁人,定親的定親。這會兒我反過頭來一想,自己怕是要落得個孤孤單單的情形——這可就是壞事了。”
“沒正形。”裴羽揶揄道,“我可是聽人說,令尊、令堂正在張羅着給你定親,你們三個到底是誰先嫁,可不好說啊。到底門第不同,有些人家能把婚事拖個三五年,爽快的則是一半年就讓女兒出嫁。”
“就你知道的多。”趙靜嫺此刻全無人前端莊的做派,笑着捏了捏裴羽的臉。
“別吊我胃口了,快說,有什麼好事?”裴羽雖然已隱隱猜到,卻不好直言道出。
趙靜嫺笑意更濃,卻將語聲壓低幾分,“是燕怡好事將近,不出意外的話,二月裡就要與張國公府的二公子定親。”
“原來是真的啊?”裴羽既不想掃了好友的興致,此刻又不便照實說出張家請自己說項的事兒,只能是這個反應。
“你也聽到了風聲?”趙靜嫺略一思忖,笑道,“也是,你家侯爺與張國公交情不錯,事先聽說是情理之中。”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裴羽問道。
“那多容易。”趙靜嫺笑道,“我和孃親經常去燕怡家中串門,去年臘月、今年正月,總共遇見過張夫人三次呢。張家與燕怡家裡以前並不怎麼來往,眼下卻算是走動得勤了,還能是爲什麼事?再留心打聽燕怡幾句,心裡便有數了。只是事情到底還沒擺到明面上,我跟誰都不敢說,只能跟你不吐不快。”末了又叮囑道,“你可千萬別跟外人提起啊,我們是好姐妹,不能讓人覺着輕浮。”
裴羽正色點頭,“嗯!我曉得。”靜嫺比她和燕怡大幾個月,又一向覺得她們兩個是嬌滴滴且全不問世事的性子,便總說她們孩子氣,時常指點幾句。她和燕怡都曉得這是發自心底的好意,何時都會欣然接受。
趙靜嫺放下心來,一面走又娓娓叮囑道:“平日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一定要回孃家找你娘和大嫂商量。去年你又是生病又在孝期,閉門謝客,我們便連書信都忍着不寫,心裡卻真的記掛着。但是,去年好歹是清淨日子,不需應承誰,如今卻是不同,我們總擔心呢,怕你這孩子氣最重的鎮不住府裡的人。奈何都在閨閣,別的事情都不大懂,幫不到你,那就只能提醒你,凡事記着,身後還有孃家,你是裴家的女兒,行事一定不能辱沒了孃家的清譽。”
這是掏心掏肺爲她好的言語,裴羽如何聽不出,再次正色應下,之後感激地反握了靜嫺的手,“我都記住了,會照你說的爲人處世。”
趙靜嫺舒心地笑了,繼而點了點裴羽的眉心,“再就是把身子骨調理好,往後可千萬不能小病小災不斷。你家侯爺便是手頭再闊綽,總給你買藥材也是不樂意吧?”
蕭錯還真說過這類話,他寧可她敗家,也不願意長期給她請太醫抓藥。裴羽莞爾一笑,親暱地攬了攬靜嫺。
這時候,王明芳和魏燕怡發現了裴羽前來,同時丟下手裡的棋子,歡快的小鳥一般笑着迎上來。
“你總算來啦。”魏燕怡摟了摟裴羽,滿目都是喜悅。
王明芳則掐了掐趙靜嫺的臉,“你這個人,阿羽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自己先跑來跟她說體己話。要罰。等會兒我們三個說話,你一邊兒喝風去!”
幾句話惹得其餘三人都笑起來。
裴羽引着三個好友去了就近的暖閣說體己話。
言談所及,自是與魏燕怡的姻緣無關,更與裴羽在府裡的情形無關,說的都是去年各自遇到的一些喜樂、煩惱。
閒話了小半個時辰,三個人都催促着裴羽快轉回前面去,不要怠慢了那些身份尊貴的人。
裴羽便笑着起身,允諾得空就會去找她們,她們得空了就來蕭府小坐,隨即回往內宅。
益明來稟:“侯爺在二門外的花廳,有事與夫人商量。”
裴羽即刻頷首,乘着青帷小油車前去。
下車之後,去往花廳的路上,一陣小風襲來。
裴羽忽然停下腳步。
“夫人怎麼了?”服侍在側的甘藍緊張地問道。
裴羽擡手捂住左眼,“真糟糕……好像是沙塵迷了眼。”
“那您快去花廳,用淨水沖洗一下,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好。”裴羽強忍着眼睛的不適,捂着左眼款步進到花廳。
“怎麼了?”蕭錯訝然。
“迷了眼睛。”裴羽沮喪地道,“怎麼偏趕今日?”
有小丫鬟端着一盆淨水進門來。
“快沖洗一下。”蕭錯攬着她走過去,擺手遣了下人。
裴羽以前沒有這種倒黴的經歷,完全不得章法,忙活一陣子,眼裡還是流淚不止,並且連同右眼都被水衝的、被手揉的有些發紅了,“這可怎麼辦啊?等會兒還要見人呢。”
她總是特別害怕在外人面前丟臉。蕭錯嘆息一聲,取過帕子給她擦淨臉,“笨。”
都什麼時候了?還好意思取笑她。裴羽咬住脣,恨恨地掐了他一下,“誰叫你喚我過來的?”不走這一遭,怎麼會遇上這種倒黴的事兒?
蕭錯低低地笑着,捧起她的臉,“自己不會處理,那就用最常見的法子。”他拿開她捂着眼睛的小手,“幫你吹一吹,好歹試試。”
“嗯。”她輕輕點頭。
“忍着別眨眼。”
“嗯。”她吸了吸鼻子。
“真乖。”蕭錯忍不住滿心的憐愛,低頭用力吮吸一下她的脣。
裴羽立刻轉爲氣惱,睜大眼睛瞪着他。
紅着眼睛,更像兔子了。蕭錯笑意更濃,“別逗我。”
誰逗你了?裴羽悻悻的。
“好了,先解決眼前這事兒。”蕭錯只能柔聲哄她,隨後心裡沒底的忙了一陣子——他以前沒有這經驗。還好,很幸運,過了一陣子,她眼睛的不適逐步減緩,不再沒完沒了地流眼淚。
裴羽放鬆地籲出一口氣,“等會兒回房略略打扮一下,應該能掩飾得住。”說着話,便想起自己因何前來,“你找我是爲什麼事?”
“也沒什麼,想你了。”他說。
裴羽撇嘴,纔怪。
蕭錯笑出聲來,揉了揉她的臉頰,無限溫柔地一吻,“真的,怎麼還不信呢?”
“信了纔是真笨到家了。”裴羽雖是這樣說,面色卻緩和了許多,“快點兒說其次的事兒吧。”
“嗯。”蕭錯攬着她坐到三圍羅漢牀上,“是張國公府二公子的親事,張國公方纔特地來過一趟,提了提,外院請的是韓國公幫忙走幾趟,內院的事,想要我們府裡出一份力。”
“這樣說來,你是認可的了?”裴羽眼含喜悅。
“自然。”一看她這反應,他便知她已知曉。
“那就行。張夫人之前與我說過了,過一兩日我便去張府,告訴她我樂意之至。”她總不能前腳猶豫後腳就答應。
“行啊。”蕭錯頷首,“張國公的意思是,別的瑣事兩傢俬下商量就行,你只需來回走幾趟做做表面功夫。”
“嗯,張夫人也是這麼說。”裴羽笑了笑,又擔心,“只盼着別人可別以爲我喜歡這類事,日後都要我做媒人。”
蕭錯逸出清朗的笑聲,“那也好,往後都不需擔心無事可忙。”
“好像我多清閒似的。”裴羽睨着他。內宅的事兒少麼?當她吃閒飯的不成?
“不清閒。”蕭錯低頭索吻,“我們家笨兔子忙得很,很辛苦勞累。”
這話由他說,又是那種曖昧的語氣,怎麼聽都容易讓她想到別處去。她推開他,橫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該回去了。”
蕭錯撫了撫她的左眼,眼神裡的憐惜更濃,“對人實話實說就行。”
“我知道。”裴羽因着他的神色心生暖意,“放心吧,好多了。等會兒換身衣服,裝扮一下就好。你也快回外院吧。”
蕭錯又哄了她一陣子,這才起身出門。
裴羽急着回去重新裝扮,片刻後便也出門。
剛要上青帷小油車,季興楠尋了過來。
裴羽頭疼不已,這情形下,卻不好將人晾在垂花門外,硬着頭皮轉回去相見。
見禮之後,季興楠笑着取過隨行小廝捧着的一個禮盒,“是幾塊較爲難尋的墨,你試試。”
裴羽吩咐甘藍收下,語氣誠摯:“多謝季三哥。”
季興楠在這時留意到了她眼眶發紅的雙眼,“你……”頓了頓才道,“受委屈了?”
“沒,沒有。”裴羽慌忙擺手,“只是沙塵迷了眼睛。”
“……哦。”季興楠分明是不相信的神色,目光復雜地審視着她。
裴羽自知這種巧合實在是少見,更知道一些人哭泣之後便會拿這情形做理由,根本無從解釋,轉念一想,解釋等於越描越黑,何苦來。因此,行禮道:“我還有事,改日再與季三哥說話。”
季興楠遲緩地一頷首,“你去吧。”
裴羽抿脣微笑,轉身。
“阿羽……”
裴羽心頭一滯,有些惱怒,她的乳名,他如何能當面喚出?她深深吸進一口氣,步調如常,不予理會。
季興楠也意識到自己失了分寸,慌忙改口:“蕭夫人。”
裴羽止步,回眸看向他,神色卻已透着疏離,“何事?”
“……保重,別委屈自己。”
“不勞季三公子費心。”裴羽神色愈發淡漠,語畢轉身,上車離開。
甘藍在她上車之後,纔回眸望向季興楠,神色冰冷,目光憤然。
這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是活膩了麼?
瞥見匆匆跑向外院的一名小丫鬟,她又猶豫起來——這人不論怎麼說,在夫人眼裡,都像是個值得尊敬、看重的兄長一般的人物,不能因爲一次被冒犯就記恨,可若是侯爺知曉方纔的事,下狠手懲戒的話……夫人能接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