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0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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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爲季興楠求情。”裴羽輕聲強調道,“你回來之前,我已知曉他的事情,畢竟是皇上親口發落的他,我怎麼敢有那種心思。”

“嗯。”蕭錯頷首,“說下去。”

“我只是在想——”裴羽望向映着淺淺霞光的窗紗,語速很慢,要一面梳理思緒一面講述,“這件事因何而起,還想到了二爺、三爺。的確,他們都犯了不可原諒的錯,季興楠沒資格對你的家事指手畫腳,更不該動輒與人詬病於你;二爺、三爺更不需說,他們觸犯了你的底限。我都知道,真沒認爲你做的不對,二爺、三爺的事情,我是完全認同的,甚至一直爲你惱火他們。我只是……”她側頭凝視着他。

蕭錯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容,“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怕你生氣。”她很沮喪地看着他,“怕我想的這些,是不該我置喙的。”要說出來很容易,只是面對着他——在清晰地領略、認識到他的殘酷之後,她害怕,真的怕。

“這不是說閒話呢麼?”蕭錯笑着攬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額頭,“只管說,我何時跟你有過脾氣?考慮周全些,你說完之前,我不打斷你。”

他親暱的舉動,讓裴羽放鬆許多,她娓娓道:“今日,是五哥過來,跟我說了季興楠的事情,提點了我幾句。我都記住了,知道日後要恪守規矩,離以前相識的男子遠一些,避免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我送五哥出門的時候,看着他走遠的時候,心裡特別踏實。因爲我知道,平日裡,若有個什麼事,五個哥哥都一樣,會處處爲我着想,會時時提點我,避免我在你面前行差踏錯。我有這幾個一心爲我的哥哥,日子還有什麼可愁的?

“但是,回到房裡之後,忽而又想,假若有一日,你我生了罅隙,他們護着我已經成習,真到那時候,就算是我錯了,恐怕也會與你據理力爭。

“我不敢保證,他們在氣頭上會說出怎樣的話、做出怎樣的事。而你呢?若到了那地步,他們的遭遇,會不會一如先前的二爺、三爺和今時的季興楠?”

她說到這兒,語聲停了停,語氣變得很是悵惘,“我的話不好聽,所以不敢輕易說出口——有二爺、三爺在前,我五個哥哥於你又遠了一些,在你心裡,真被觸怒,怎麼對待他們或許都是應當的。可在我這兒不一樣,二爺、三爺以前與我再熟稔,那也是一般的情分,我心裡最在意的還是寵愛我多年的親人。

“試想,如果有今日遭遇的是我哪一個哥哥,我說不定已經下跪求你或是與你翻臉爭執了。

“哪一個親人,在我心裡的分量,與你都是不相伯仲的。

“所以我就想,你的手段能不能和緩一些。

“都說出嫁從夫,但是,要我這輩子出嫁之後就只向着你,不在意孃家,那是不可能的。孃家不曾虧欠我,養育之恩、寵愛之情,是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的。

“心裡只有夫家、枉顧孃家的女子,真的就是賢良淑德麼?那到底是勞什子的婦德,還是根本就是奴性使然?

“所以,我甚至想過要求你,來日若是哥哥他們冒犯了你,請你網開一面,可又知道,那於你,大抵是不能夠答應的。”

她說完之後,室內陷入了沉默,但氛圍並不壓抑。

蕭錯將身邊人安置到懷裡,抱得更緊了一些。

裴羽環住他肩頸,將下巴擱在他肩頭。若不是過於惶惑,她如何都不會跟他說這些。何嘗不明白,有些言語,會戳中他一直隱藏在心底的傷。例如蕭銳、蕭錚的事,他現在最不願說起的就是與兩個弟弟相關的是非。

良久,蕭錯出聲道:“明白了。前後這些事相加,嚇到你了。”語氣很柔和。

裴羽輕輕地點頭。就在前一刻,她是真的害怕,怕那些隱憂成真,對他也是存着畏懼。

蕭錯先說季興楠的事情:“季興楠的下場,無可更改。你該明白,人與人面對面說話的時候,讓人暴躁的不是言語,而是神色。眼下遠不是他意氣風發得意忘形的時候,他失了分寸,就要付出代價。

“並且,他這兩日四處走動,尋找彈劾我的同夥,家裡十幾道摺子,都是爲我備着的。

“我若饒了他這一次,日後不知還會鬧出怎樣的是非。我在官場的名聲無所謂,可是你呢?那人酒後無狀,常有失言,萬一有什麼話讓人想偏,毀的便是你的清譽。夫君、孃家,對一個女子而言很重要,名譽亦然。你嫁了我,我如何能縱着旁人詆譭你?連發妻都不能妥善照顧,我這個人還要得麼?

“對這個人,我起先的打算是讓他外放,隨後再讓他丟官罷職——比起結果,也沒好到哪兒去。皇上一句話把人打發回祖籍,實屬意料之外。

“回府之前,我找人詢問幾句,才知道原由:禮部和一些言官常詬病皇后善妒,認爲這是皇上登基之後一直不選妃進宮的原由,季興楠對此分外認同,明裡暗裡沒少說過這類話——這是他惹得皇上厭煩的理由。

“這個人的下場只能是這樣。他返回祖籍之後,我不會出手繼續打壓。十年之後,他若沉澱了心性,改頭換面,自然會有人出面薦舉,到時我也不會阻撓。

“即便你對他的事並不關情,這些也該告訴你。”日後見到她的哥哥們,她也不至於還是一無所知。

裴羽再次輕輕點頭。管閒事、說閒話捅到帝后那兒了,真是神仙也救不得。

蕭錯擡手撫着她頸部細緻的肌膚,“再就是二弟、三弟的事情。誰都一樣,哪有輕易就被惹得暴怒絲毫餘地都不留的?我數來數去,只有他們兩個是至親,不是心灰意冷到了極致,怎麼會情願眼不見爲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語畢,他輕輕嘆息一聲。

裴羽摟緊了他一些,“你不願意說這些,我也不知道你的種種想法。”

“這一點是我不好。”總覺得她年紀小,加之說那些陳年舊事總讓他覺得有訴苦的嫌疑,便一直緘默,他親了親她的額角,“我這個人,自認挺容易打發,凡事只要稍稍站在我的位置,爲我考量分毫便知足。平日裡,只要一個人品行上沒有太大的缺點,我都能禮尚往來。

“就如張國公,最早我們兩個常有矛盾、分歧,但是事過之後,他願意反過頭來站在我的位置權衡事態,我亦如此。真錯了,找到對方面前,喝一杯酒,說笑兩句,事情也就過了。要真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哪裡會有如今的交情。

“可是二弟、三弟呢?他們很多時候做不到這一點。平時還好,知道官職、安穩好歹有我一點兒功勞,爲人處世還算謹慎,可只要一遇到事情,便不管不顧了——在那種時刻,蕭家、蕭錯在他們心裡都不存在,只有他們自己那點兒破事。夜襲崔賀的事情,在近幾年有過幾次類似的事情,只是風波很小,容易料理。

“我知道自己跟他們說什麼也沒分量,便讓管家、管事甚至友人苦口婆心地規勸,甚至於,祖父在世的時候,我也請老人家提點過他們兩次——我不是點火就着的人,我給過他們很多次機會。

“再有,就是我跟他們是真沒有緣分。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在乎我的生死安危。

“二弟出門辦差的時候,三弟在外遊歷的時候,我總是命人暗中保護,不管有沒有必要,都要如此。那固然是我的責任之一,可也真是有幾分不放心。

“而事情反過來呢?

“一次我回京時受傷,又染了風寒。那時還住在什剎海,回家當日,距離二弟的生辰還有兩日。二弟三弟就問我,二弟的生辰原是準備好好兒操辦,找來很多年紀相當的人慶賀一番,而我正病着,是不是要收回請帖閉門謝客。

“我自然說不用取消。

“於是,兩日後,家裡熱熱鬧鬧地舉辦了宴請。”

裴羽聽到這兒,不由淚盈於睫。他和緩的語聲在耳畔繼續響起:

“誰都不是鐵打的,讓我說實話,我一整日心裡都空落落的。可也清楚,我對於他們來說,還不如一個時常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的友人,讓他們在乎、關心更多,怕是不可能。

“已經是這樣了。

“手足之間這筆爛賬,是我這輩子都理不清的。以前我總在尋找自己的過錯,現在已經放棄。

“我註定是功名親情不能兼得,認了。若是執意要個兄弟同心的局面,不過是讓兄弟三人都爲難。眼下就很好,各過各的日子,我不再欠誰,他們也不再欠我。”

“我明白了。”裴羽緊緊的摟住他,“明白了,是我不好,沒問原由就胡思亂想。”

“明白就好,只管把心放下。”蕭錯道,“岳父和你五個哥哥一樣,有了什麼事,大多會站在蕭府的位置斟酌,不然的話,你五哥今日就不會只是出言提醒你。往後遇到事情,真有了分歧,我們請岳父決斷就是,有長輩做主,凡事都好說。”

裴羽綻放出了由衷的喜悅的笑容,之後便想到了自己擱置在一旁的事情,忙掙扎着跳下地,“正給你做飯呢,你等等我。”

“不然就算了。”蕭錯看看天色,“帶你出去吃?”

“不要,說好了的,只剩了炒菜、涼拌菜,要不了多久的。”她擺一擺手,走向門外。

蕭錯笑微微地看着她腳步輕盈地走出去。

片刻之後,裴羽卻又折回來,站在他面前,亮晶晶的大眼睛裡充盈着喜悅,輕聲問道:“之前你是不是說過,我是你喜歡的人?”

蕭錯故意逗她,“我說過麼?”

“別沒正形,你一定要告訴我。”裴羽搖着他的手,“很重要呢。”

“嗯。”他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

彆扭勁兒又來了。裴羽失笑,隨即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語兩句,繼而便要轉身離開。

蕭錯卻捉住了她的手,眸子裡的光華襲人,“你給我等等,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