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

談劍笏來東海很多年了,甚至在這片土地葬下結禰多年的髮妻。他的妻子盧氏是西北牧戶出身,那可是比黃沙走馬的西山道更荒涼也更乾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臉蛋總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貝齒如岩鹽一般白,笑起來分外甜美。

盧氏以族號爲姓,本該作「莫蘆」。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蘆部不用央土文字,談劍笏只知其音,連寫都寫不出。吏部給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冊,經辦的胥吏大筆一揮,自作主張改成「盧」,莫蘆氏自此成了盧氏。

談大人脾性甚好,獨在這事上不肯罷休,不顧同僚勸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動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牆,一屋子的官兒嚇得屁滾尿流,可名籍哪有說改就改的?最後署丞夫人依舊姓「盧」,談大人卻從此留下了黑底。他較前人晚了幾年才補上軍器少監,甚至外放東海,多少同這事脫不了干係:談夫人的小名叫蘭蘭,生得高頭大馬,臉皮子卻薄,易羞愛笑,面上老飛着兩團彤雲,比擦困脂還惹眼。好在談大人木訥,換個嘴貧的,能生生羞死她。

生性拘謹的談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兒,甚至沒怎麼稱呼過她,反正一直以來也就倆,屋裡都知道是同誰說話。

有一天談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門見妻子枕着臂兒臥着榻,蓬鬆的雪鬢拂着紅摸撲的臉頰,只有這點跟少女時一模一樣;鏤空的窗格篩過晚霞,在她身上散滿廣黃瑩瑩的圖樣,像極了來東海後她最愛的金銀花。後院邊上,待洗的衣物猶浸,盆裡泡開的皁鹼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層豆渣也似,漸與清水分離。

他不忍心把妻子喚起,輕手輕腳入內更衣,自己打了水將手臉抹淨。只是談夫人這一覺睡得很沉,從此再也沒能甦醒。

妻子走後,談劍笏就少回家了。有時辦公太晚就直接睡署裡,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處理劍冢的日常瑣事、公文往返,還有陪伴衰病的老臺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蕭諫紙身邊十年,老人的過往他所知有限,稍稍瞭解一些的是性格:蕭老臺丞暴躁、缺乏耐心,固執,幾乎沒有被說服的可能;討厭不夠聰明的人,更討厭別人自作聰明……

但談劍笏從沒見過老人動怒的樣子,今天還是頭一回。

他在殿外細聽廣老人與佛子的對答,卻不明白是哪部份觸怒了軎丞。宣政院總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話,和尙當官,聞所未聞,但談劍笏自己也不是進士出身,對朝政向來沒什麼主意,誰管僧尼不都一樣麼?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認爲是那柬裡寫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臺丞罕見地大動肝火。他親自推着輪椅,漫步於蓮覺寺內遍鋪靑磚的幽靜廊廡,隨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見老裹丞面色如此鐵青,不免慌了手腳,談劍笏衝他們一揮手,以眼神略作安撫,讓院生們不遠不近地跟着。

「國家要完了,輔國。」

老人青着臉縮在椅中,雙肩垂落,口裡喃喃道。「外戚、內侍……這下,連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曰後黃泉之下,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先帝,說不過短短三十年間,江山巳敗壞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書大人了,談劍笏心想。

他對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這回放任災民涌入東海委實太過,雖說央土諸州郡苦於旱澇,府庫空虛,卻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於內侍省的惠安縝、楊玉除等幾位正副都知,據聞也都是安分的人,當差迄今不曾預政,頗知進退‘在言官之間風評不惡,不知“內侍”一說指的是誰。

“不會的,臺丞。”

談劍笏想了想,才道:“他們想起東海尚有臺丞在,便是一時放縱,最終也只收斂。家有耆老,國有動臣,不會亂的。”

這話倒不是逢迎拍馬。

誰都知道外放東海是貶,看談劍笏自己的處境就很明白了。雖說如此,這十幾二十年間蕭諫紙每有動作,如上呈十七卷鉅著《東海太平記》等,總能引起朝野重視,或新皇帝頒旨,貨士人一輪,乃至風行草偃,略清民觀吏治。遮掩搞得影響力,不是坐擁金銀或者權柄能夠辦得到。

老人對下屬的安慰置若罔聞,喃喃道:“他要是問我:這些年來你都幹了什麼?我該怎生回答?窩在東海寫文章,坐等雙腳癱了,以後還只能坐着寫文章?輔國,他會笑話我啊!”

談劍笏一下沒會意老人口中的“他”乃指太祖武皇帝,老臺丞平時不說這些的。但拿平靜中帶着無限悲憤,無限淒涼的暗啞語聲,卻令他不由得頭皮發麻——老臺丞認爲有這麼嚴重的話,必是道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以蕭諫紙的睿智,怎能把太平當亂世?

推動輪椅的雙手緊了緊,性子寬和的中年漢子難得熱血上涌,胸口早已熄滅的那把驗貨隨風復燃。當初爲何做官?不就是想報效國家!談劍笏下定決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沒什麼好怕的,看是要聯名上萬言書還是進京面聖他都奉陪到底。

總的有人推老太丞不是?低道:“臺丞有用的上我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諫紙點了點頭。

“若非我雙腳不便,已成廢人,此時原該我親自去做,現而今卻只能靠你了。輔國,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談劍笏早有準備,笑道:“我這雙腿,臺丞儘管拿去!待三乘論法大會結束,屬下願陪臺丞走一趟平望,無論臺丞做什麼,都算我一份罷。”

這番話他在心裡想了即便,沒想到出口時仍禁不住渾身血沸,不由得感動了一把。

孰料蕭諫紙眉頭一皺,銳目掃來,硬生生的把他的感動定在臉上,兀自嗡嗡顫搖。

“我要你的腿幹什麼!你很能跑麼?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

老人肅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這五萬條流民的性命,我們的自己救,要打敗那耿姓少年,你有幾成把握?」

雷門鎢快步走向看臺,一路上什麼話也沒說。隨行的都是親信,四爺的脾氣摸得通透,誰也沒敢驚擾,唯恐四爺回頭一笑,明兒不惟自己,連一家老小都要遛殃,教人拿鐵索捆了‘通通扔進江裡餵魚。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終跟四爺身後三步處,恰是他臂間所持,通體扁狹、遒如劍衣般的絨布長囊一觸可及的距離。

親信們沒見過這人,都覺不可思議:四爺平日連來路不明的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個人,怎會屏退左右,偏讓陌生人貼身保護?萬一褱裡貯的是柄兩尺半的利劍,這會兒突施殺手,來個什麼「圖窮匕現」‘怎生是好?

雷門鶴沒功夫揣華底下人的心思,讓老五跟着,當然是爲了自身的安全。老罈子燒掉的那晚,他在後山被暴起傷人的雷奮開嚇破了膽,忽然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ii硬說他跟死老鬼雷萬凜、老流氓雷奮開有什麼不同,就是雷門鶴從沒倚仗過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與擭得,都是經過精密的安排計算,充分應用身邊的資源,極力拉大與對手的優劣差距所致,跟喜歡逞兇鬥狠、動輒喊打喊殺的兩人大不一樣。不恃武勇的作風讓他在戰場上十分安全,曰常卻容易成爲買兇行剌的目標。

身爲赤煉堂四太保、「裂甲蝨霆」雷萬凜所倚重的軍師,過往雷門鶴幾乎沒有這樣的問題。因爲赤煉堂最不缺戰將,連總瓢把子自己都有萬夫不當之勇,對手想用暗殺的手段以下駟換上駟,首先得考慮施行的難度,再一想赤煉堂如疾蝨怒濤的慘烈報復,多半便打消了念頭。

在敵人的評估之中,「凌風追羽」雷門鶴或許是暗殺名單的前緣,但絕不在戰將之列。

雷門鶊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總瓤把子。一直以來雷老四並不恨他,詐死也好、退睡也罷……人在江湖,誰下是算計來算計去?會埋怨對手招數的,從來都是顢頇糖能的失敗者。常勝之人,該有欣賞對手棋步的從容。

但雷萬凜的離去,幾乎帶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戰將“。

老流氓雷奮開不消說,據總壇之人回報,當日他在風火連環塢大敗染紅霞與耿照連手,如非顧及二人背後的靠山,這兩個也別想活着走出血河蕩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蠃面居多。

還有二太保「炎火焱劍」雷重一,以及機巧百出、擅使連環刀法的三太保「捲開太陰」雷卻邪,這兩個詭異的傢伙不但強得跟鬼一樣,卷刀炎劍各逞奇能,絕的是都沒什麼名利權欲,爲總瓢把子一句話就能賣命,連後謝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淚。這當口,上哪兒找這麼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蹤,老九派不上用場……雷摧鋒那個不識趣的蠹物,倒有些後悔殺得太早了。不過奇門陣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預先擺下車馬、插幡布陣,也難以成事,想想便覺釋然。

雷門鶴只剩下一個選擇。

雷景玄是赤煉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絕太保中最神秘的一個。若神秘是指“從不以眞面目示人”那麼藏身七寶香車的老八雷亭晚是夠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話,恐怕其他九位太保會一致同意:雷景玄纔是眞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掌、劍、刀、筆、令的「令」,乃是罰惡之令。若說雷重一、雷卻邪這一劍一刀是總瓤把子的明器,是上馬時並肩陷陣的鋒鏑、下馬後寸步不離的屛障,那雷景玄就是總瓢把子的暗器,專爲總甄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對手,也包括變節、或有變節之虞的「自己人」。

雷萬凜未掌權時,其叔赤水轉運使雷彪唯恐這位族侄坐大,屢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圍殺,幾乎得手,不料最後關頭雷萬凜還是逃過死劫。雷萬凜登上大位後,雷彪擔心他挾怨報復,表面恭順,暗地裡聯繫雷家的舊有勢力,趁着根基未穩,機要將雷萬凜拉下馬來。

某日雷彪晨起,由內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沒見半個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輕人展開卷軸,誦讀雷彪一十七條罪狀‘以“不昧其明,不隱其常,以政五鍾,以正天時”十六字作結,抽出天衡六帝尺將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屍體示衆。

原來雷景玄連夜趕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圍幾處重要攤點,持轉運使令牌調走分舵人馬;待雷彪的兒子、親信趕回,老巢早已易幟,來不及反抗就被悉數拿下,一個都沒走脫。

包括總瓢把子身邊的智囊雷門鶴、雷卻邪等,沒人知道雷景玄是怎麼辦到的。

這不是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就能完成的任務,布計、策反、欺騙、恐嚇、潛行,乃至殺人立威,收拾善後……雷景玄絕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遠超過刺客的範疇,武功只是任務所需的一環,僅僅具備超凡的武藝並不能成爲雷景玄。

基於同樣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語亦少得可憐,完全無法拼湊出輪廓,鹹以爲是雷萬凜對內殺人鬥爭的工具,出身、外號均付闕如。而赤煉堂內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在衆人口裡被傳得如鬼如魅,連層峰都沒幾人見過;出手前慣說的“不昧其明,不隱其常”一度成了五爺的代稱,誰都怕哪天起牀聽到前堂有人念這兩句,辦起事來格外盡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馬虎。

這樣的人和雷奮開同樣危險。來路不明、無法掌控,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收買。

雷門鶴敢用他的原因,在於一個無意間得知的秘密:總瓢把子用來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錢。

雷景玄要銀兩。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鋒、雷騰衝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發。雷門鶴在總瓢把子失蹤前的幾年,發現幫裡的內帳大有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若干銀錢輾轉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來。雷萬凜不是揮霍成性或耽於享受之人,雷門鶴相信這些銀兩最後被匯成一筆大數目,交給了某人。

總瓢把子失蹤後,他就此事小心試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認,沒有絲毫猶豫。“六千兩。”

雷景玄告訴他。“我替總瓢把子解決麻煩,一件是六千兩,不收現銀,我有指定的票號。若要求太困難,我會告訴你須加多少,或者是辦不到。”

雷門鶴啼笑皆非。

直截了當很合他的脾胃,談生意本該如此。但在爭取幫內盟的各種談話裡,這是頭一回沒提到「忠義」、「舊情」、「本幫」之類的字眼,讓他覺得有些異樣,彷佛很不對勁似的。就連最常出現的「總瓢把子」四字,兩人加起來也才說了一次。

“價碼公道。”

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會優先考慮老主顧。你最好一直有事給我做,我很需要錢。”

雷景玄道:“別人可能付得起一兩回,但我要一條穩定的財路。”

合作就這麼定了。雷門鶴當下即取出六張面額千兩的銀號擴票,買他當年拔掉赤水轉運使的佈置運籌。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將所有步驟鉅細,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門鶴取來筆墨紙硯、地圖名藉,邊聽邊做批註;末了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從頭到尾示演一遍,終於確定以一人之力,花四個月的時間安排佈置,當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時,又多了個實力絕強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養指縱鷹,足夠榨乾他手裡的財源,幫內多數的人都站在自己這邊,雷奮開擠不出油水供雷景玄這條貪婪的巨鰓。比富,連鎮東將軍都不是赤煉堂的對手,只要赤煉堂始終在他雷門鶴手裡,雷景玄便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確定雷萬凜不在了;就算還活着,也一定癱如廢人,抑或是練功走火入魔‘無法言語。否則雷奮開一定會知道老五是財奴,若非買他除掉自己,便該早早殺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門鶴較量誰的口袋深?

**裸的威脅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虛,慕容柔自身難保了,赤煉堂需要更強大的靠山,這是下載難逢的機會。雷門鶴在「自身安全」與「爭取表現」之間猶豫再三,終於商人的投機本色壓過了防衛本能。現在可不是畏畏縮縮的時候。

“老五”他停下腳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麼?”

“八千兩。”

雷景玄道。“不保證死活。”

只加兩千,還不算太狠。雷門鶴正想着,又聽他續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場。”

雷門鶴“哼”的一聲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頭的死要錢客將:“要是打輸你退錢不?”

“凡事總有風險。”

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兩碼事。剷除眼中釘,一次不成再加把勁,多試它幾回,有點創意和耐心,總有得手的機會,先付幾成當前金亦不妨。打擂輸了還有下次的?

“這樣生意很難做啊,老五。”

雷門鶴哼笑道:“打羸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着這麼咬錢?”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東家完全搞錯了意思。“打擂臺和保護你,一次只能一樣。萬一我下場時你給人收拾了,這筆帳問誰要去?只好請你擔風險了。老規矩,八千兩銀號櫃票,只收廣聚源、興隆盛、三江號三家,煩請結清,謝謝。”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圓明殿,朝鳳台合什頂禮之後,徑朝看臺行去。沉寂許久、的會場又再度沸騰起來。

當佛子召集央土教團的僧人入殿商議時,有些眼尖的發現劍冢正副臺丞、青鋒照的邵家主,及赤煉堂的雷四太保也隨之離席,心知這第二場比鬥還有變數在,耿典衛雖以洞穿劍刃的奇技令李寒陽認輸,卻未必無敵於此間,現場還有不少勢均力敵、甚至凌駕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無借將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裝,拄着飛鳳劍權充手杖,威風凜凜地自鳳台行出,居高臨下朗聲道:“央土大乘教團商議的結果如何?是否要挑戰鎮東將軍府?”

果天面色鐵青,閉口無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願,敦請慕容將軍收容流民。阿彌陀佛”任逐流半點也不意外。

事實上他掂了掂:蒲寶從南陵帶來許多武士,可央土這廂清一色禿驢,沒個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爺了,爲此特別整理服儀,賣相看起來好些。

“等老子上場……嘿嘿……呼呼……”

連金吾衛士都不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完全不計較個人榮辱,羞恥心薄如蟬翼,還經常忘了披掛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輸有羸,幹嘛這麼斤斤計較?讓這場鬧劇落幕的責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邊打着“下場劍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沒搓手拈鬚嘿嘿笑,勉強端起架子點頭:“嗯嗯,那你們,要派……誰呀?”

尾音飄揚,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飛舞。

(選我!選我!選我!選……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卻是對面看臺。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餵了狗,眼角瞟到談劍笏束緊腰帶,霍然起身,而雷門鶴身邊的護衛解開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鑲着六枚銅錢的精鋼鐵尺,正覺不妙,忽聽一把清朗的語聲道:“佛子明鑑,我願代表央土大乘僧團,爲這五萬闢辜難民,嚮慕容將軍討個公道。”

青衫皁帶的頎長背影負手而下,自階臺盡處踱入場中,朗吟道:“宴上田頭皆擊鼓,一何樂兮一何苦?雖知四景應常運,惟願天翁潤焦土!”

耿照愕然回頭,腰畔藏鋒「嗡」的一顫如生共鳴,赫然是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

誰也想不到竟是東海正道第一人請纓,連看臺上的邵蘭生、邵芊芊亦錯愕已極,但驚詫不過轉瞬,叔侄倆相視一笑,邵蘭生捋須點頭:“拯救難民於水火,此誠正道有別於邪道,舍青鋒照其誰!家主十多年來未曾動劍,今朝破例,也只能爲百姓。”

見兄長腰間所懸,乃是一柄尋常的青鋼劍,心念一動,提着佩劍「檗木」奔下樓。

芊芊卻有別樣心思。她見耿照與李寒陽決鬥時又是受傷、又是嘔血,急得眼眶泛紅,晶瑩的淚珠不住在眶裡打轉,雖然叔叔總說“不要緊”但芊芊還是希望他少受些折騰,見父親挺身接下第二決,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對耿照的賞識,應能保他周全。

臺上的談劍笏被邵鹹尊佔了先,一張紫膛麪皮張成醬色,正要發話,蕭諫紙卻伸手攔住,搖了搖頭。論身分地位,邵鹹尊站將出來,在場無人堪與一爭;談劍笏也非不夠世故,於此心知肚明,其實用不着老臺丞提醒,料想邵鹹尊若有意求勝、以換取慕容出手,此戰耿照定然無幸,才又坐了下來。

佛子遙對邵鹹尊一揖,隨即就座,等於默認了邵鹹尊的代表資格,滿場的轟然驚歎漸漸沉落。任逐流面上難掩失望,雷門鶴卻是不動聲色,只擺了擺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舊立在他身後,臉上沒什麼變化。

邵鹹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衛大人,我們又見面啦。”

耿照回過神來,也跟着回了禮。“家主好。”

雙手橫持藏鋒,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鈞一擊。如今陣上相決,沒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還。”

俯首長揖,捧刀過頂,執的是晚輩的禮節。衆人聞言,面面相覷:“他用的是「文舞鈞天」親手打造的刀器,難怪有如此本領!”

邵鹹尊笑道:“寶劍贈英雄,況且典衛大人是爲我試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當。典衛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見他還要推辭,也不生氣,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長鬌,怡然道:”

典衛大人與我有仇麼?“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聞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對家主唯有敬意,何來仇隙?”

“既無仇隙,也不是生死決鬥,你我就是論武而已。以武會友,毋須動上刀兵,我們隨意過過招、印證一下武功便是,刀劍都不必出鞘,如何?”

回頭見邵闌生提着佩劍奔來,笑道:“不必麻煩了,老三。我與典衛大人講論武學,劍不必出,用我腰畔的這柄青鋼劍,也是i?樣的。”

“是。”

邵蘭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從兄長處得知有藏鋒這柄奇刃,今日雖是初見,親睹它與神兵鼎天鈞力撼半個多時辰而絲毫未損,心知非同小可,尋常刀劍恐非一合之敵,縱使兄長內外兼修,爲防發生什麼差池,仍捧着檗木劍立於場邊,隨時接應。

面對邵鹹尊,耿照絲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鑑,我於武學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決、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輸啦‘恕在下未敢應承。”

邵鹹尊淡淡一笑。“論輩分年歲、江湖地位,我與你動手過招,已是以大欺小,傳入江湖,未免爲衆人笑;今曰厚顏爲之,乃是想爲無辜百姓略盡棉力,不敢愛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衛大人俠義,亦甚愛護百姓,迫於上意,不得已而爲,若然失手傷了大人,邵某也難以心安。”

“你我姑且來一場文鬥,交流一下刀劍上的道理,若有言語未及之處,再行出手印證。屆時,典衛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過十招,便算是邵某輸了,此誠君子之爭也,興許連動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勝過了典衛大人的。大人以爲如何?”

耿照沉吟起來。邵鹹尊的提議乍聽對他十分不利——「文舞鈞天」是何等樣人!要跟他較量辯才,無論學問或武道,恐怕罕有對手,除非請出像蕭老臺丞那樣的人,纔有一斗的資格。

但耿照的身體剛經歷一場劇變,未經調復,實不宜再鬥高手。邵鹹尊超過十五年未與人動手,當年與他比試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爺名震天下,乃當今劍榜有數的人物,其兄長豈是好相與的?邵鹹尊的“歸理截氣手”耿照親眼見過,眞起來,決計不比李寒陽輕鬆。

他對邵鹹尊始終存有戒心,但眼下似無更好的選擇,倒持藏鋒,抱拳行禮:“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笑道:“典衛大人請。”

解下腰間長劍,以鞘尖在地上畫了個大圓,正色道:“這是天地萬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謝花開,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脫此圓,是曰「太極」。你的刀與我的劍,亦在其中。”

此時芊芊提着裙裳,自看臺頂碎步奔下,來到邵蘭生身畔,正好見父親在地面剗圓,忍不住輕聲問:“阿爹……在做什麼呀?”

邵蘭生含笑道:“在送妳的好朋友一份大禮啊!恁是千金妝奩也比不上此禮貴重,但看他有幾分悟性了。聖人說: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妳阿爹呀,可疼妳啦!”

芊芊臉一熱,臊得連粉頸都紅了,溫溫的肌香乳甜不住從襟口領內蒸出,咬脣佯嗔:“幹我什麼事呀,是阿爹賞識他。”

也替耿照歡喜,踮起腳尖眺望,喃喃輕道:“就這麼畫了個圓說幾句,能學得會麼?”

“學得會學不會,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縱有心相助,也要自己爭氣才行。”

邵蘭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聽着,說不定妳也學會啦。”

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這塊料。”

耿照不知邵鹹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詢問反駁,集中心神,閉口靜聽。邵鹹尊提起劍鞘‘在大圓中又化了幾個同心小圓,環環相套,然後一劍居間劃過,將圓自中心處一分爲二,續道:“太極之動而陽,靜而陰,陰陽互爲其根;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

又在大圓內的四角與中心畫了五個小圈,分別寫上五行。“太極是本、是道,天地初開即存,亙古不易;陰陽是末、是器,無論五行或陰陽,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萬物藉由道而生,分聚離合,千變萬化,呈現各種不同的風貌。”

他見耿照眉頭微蹙,明白這樣的泛泛空談並不能滿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塊生鐵,製成了劍坯,經反覆鍛打、淬火、磨礪之後成爲一柄劍,這是因爲天地間已、存了「劍」的道理,當我們滿足形成「劍」的分聚離合種種條件,劍於焉誕生。”

“道理是看不見的。但你眼睛看到劍,指尖觸摸劍,甚至苦心鍛練劍法,朝夕與劍相處,觀察其質性、窮究其物理,終有一天能造出劍來,便是因爲你掌握了「劍」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圍的大圓。

“這個「道」統攝萬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對手的武功,均不脫道之範疇。

我等雖不能直接感覺道之存在,卻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熱……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則對手的招式在你眼裡便如鍛打、淬火、磨礪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壞其成劍的條件,劍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煙消霧散。”

耿照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若昨日聽到這席話,不免覺得誇誇其談,然而經歷鼎天劍脈的重鑄後耿照眼界大開,碧火真氣統攝諸元、而後再定經脈的方式,與邵鹹尊所言不謀而合:「道」不可感,卻能藉由透析經驗之物——即「器」——而無限接近,格物近於道,則器隨意變化,不拘俗見也。

“我觀典衛大人出招,”

邵鹹尊續道:“銳氣、勁力、臨敵反應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於大人並不知刀。雖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衛大人心中並無刀法,不知器變、不明就裡,何以求道?縱使大人資材絕佳,以此對敵,不免終是要敗的。”

耿照被他一語道破缺陷,甚是慚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學無術,不足以與天下英雄爭鋒。然此際要學,也來不及啦,只能硬着頭皮徒逞蠻勇而已。”

邵鹹尊笑道:“怎來不及?我與典衛大人印證一路劍法,權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過幾年柴薪,又受老胡與蠶娘前輩的指點,尙且不知刀;臨陣再學劍法,卻有甚用?”

本欲推辭,靈機一動:“格物近道,刀劍有什麼分別?”

話到嘴邊又呑回去,面上掠過一抹恍然。

邵鹹尊微露讚賞,連劍帶鞘擎起,立開門戶,正色道:“我這套劍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練的是窮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時、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風、九法野,欲從天地萬物中都看出劍來。你仔細看了。”

手裡比劃,口中講解,招式連綿不絕,劍上不挾絲毫內力。

他出手極慢,但劍勢縱橫,大闔大開,果有「星垂風野天地闊」的恢弘氣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應,兩人自然而然拆解起來。

邵鹹尊這套劍法,與其說是模擬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說是觀測天地自然、透析質性之法,共分「簡易」、「變易」、「不易」三層:首三訣觀察渾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訣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電風甬,地訣指山川河流、地貌風物;而人訣指的是人倫網常。此三者顒乎自然,至簡至約,是爲簡易。

星、風、野等末三訣,則是觀察變化之物,如繁星過境、八風橫野,動靜間有拇數變化;此三訣爬網整理,窺破一切紛亂擾攘,是爲「變易」。而中三訣掌握的則是變化的法則,時、五音、六律看似變化流動‘卻自有其規律,按律生變以簡御繁,是爲「不易」。

在這三易九訣中,首三訣最爲抽象,邵鹹尊似是瞭解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難以悉闞其妙,因此說得最少,三言兩語匆匆帶過,無意深談。中三訣則說得最快,時、音、律均是整理歸納之法,或異中求同,或名實區分,苛察繳繞,衍生無盡,方法卻相當簡單。

花最多時間的,反而是撥亂反正的星、風、野三訣。

邵鹹尊劍上既無內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內力強、速度快的優勢無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點益發明顯。邵鹹尊與他拆得片刻,忽道:“請典衛大人以一門最得意的刀法攻我。”

劍鞘一撥,點足飛退,重新擺好架勢,等他進招。

耿照以爲他打得不耐,臉上**辣一燙,嚅囁道:“晚……晚輩現醜了。”

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學自本寺娑婆閣內的觀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變幻無方,耿照卻無化拳掌入刀招的識見與修爲;而蠶娘所傳授的一式蠶馬刀法雖然威力驚人,偏偏是防守的絕招,拿來打人也不象話。翻來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無雙快斬」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氣。

蠶娘說「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的天狐刀,暗示胡彥之的來歷並不單純,但一想起老胡,彷佛又回到赤水渡頭並肩作戰那一夜,再無動搖,藏鋒一振,潑風般的刀式應手而出!

邵鹹尊退了兩步,鞘尖忽往刀風中一絞,正是耿照舊力方盡、新勁未出的當兒,這一下不花什麼力氣,「無雙快斬」頓時無以爲繼,攻勢自行崩解。

耿照臉一紅,見他並未追擊,一個箭步竄上前,咬牙再出絕招!

豈料這回邵鹹尊更快,鞘尖一紮,“鏗!”

戥中了刀鍔,刀風中心一歪,耿照踉蹌失衡,刀頭斫地,勉強穩住身形,連不懂武功的觀衆都看出他的狼狽,場邊一片嗡然。

邵鹹尊正色道:“臨陣對敵,一模一樣的起手連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對手。適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個變着,恰可以抵擋我第二次的攻擊,只因我出手的時間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堅持使完第五、第六兩個變着,纔有此一失。”

耿照沒來得及羞慚,邵鹹尊的話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彷佛捅破了一層薄薄窗紙,原先模糊搖曳的殘影失卻阻隔,驟地大放光明——老胡所授的「無雙快斬」,是將刀的變化練進了他的身體反應,臨敵不假思索,狂風般的刀勢飆出,令人難以抵擋。

耿照屢經歷練,眼光大異昔日,漸明白這是老胡爲了在三天內收到奇效,不得已纔想出的變通之法,摒除招式,將首尾串連起來,將他異於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徹底發揮,原本刀路絕非如此。

耿照練熟了刀式,練到無論老胡以何種方式攻擊、攻向何處,閉眼都能以「無雙快斬」硬生生碾過去,縱遇實力勝於自己的對手,亦有一搏之力。證諸往後餘戰,老胡不可不謂奇才。

但遇邵鹹尊、李寒陽,乃至嶽宸風這樣的高手,此法相形見絀,原因無他,力有未逮也。耿照這時才驚覺:「無雙快斬」可能是他學過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設它成套的話——但他一點都不瞭解它。老胡將一路刀法壓縮成一招,讓他以力量和速度的總和制敵,卻來不及爲他講解應對進退、攻守方圓,剖析其題旨究竟。

現在,耿照只好靠自己發掘。

「無雙快斬」連綿不絕,繁複而無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訣梳理;風有來處去向之別,亂中有序,再用「風」字訣辨清攻守……複雜的爬網、旁人須苦思良久方能理出頭緒者,於他腦海不過一瞬。「無雙快斬」三度起式,劍鞘“唰!”

長驅直入,徑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勢圈轉,使的卻是第十二個變着,刀尖旋絞帶風,邵鹹尊若不抽退,不免饒上一條右臂。他「咦」的一聲變招,百忙中不忘讚道:“來得好”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聞,繼續從「無雙快斬」析出招式來用,三五招裡總能試出一記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鹹尊不得不凝神應對,兩人距離越拉越開,刀劍上風聲隱隱,終於有幾分認眞的模樣。

此非自家的演武場,縱有邵鹹尊喂招,耿照將「無雙快斬」翻來覆去磨了個穿,也只試出了十七式,無不是威力強大,果然印證了邵鹹尊“拆開來更好使”的指點。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數,專以新招對敵,兩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隻疾旋的太極兩儀盤,所經之處黃塵掀轉,亦成一圓,煞是好看。

無雙快斬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稱手,體悟越多,烏鞘舞出一團墨風,壓得邵鹹尊慢慢後退,卻難再更進一步,對邵鹹尊的威脅漸不如初展時,心下雪亮:“是了,三易九訣心法乃是家主的發明,這幾式刀法只須見得一次,便以九訣透析,縱未連皮帶骨拆得精光,豈能逃過法眼?打得越久,對我越是不利。”

邵鹹尊並無逼殺之意,比之尋常武鬥,堪稱遊刃有餘,耿照把握時間運起「野」字訣,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較於處理「多」的星字訣、處理「亂」的風字訣,野字訣處理的是「整體」:千樹成林,不同於獨木;冰晶易凋,積雪卻有滅絕生機之力……凡數變形成質變者,均屬野字訣範疇。

這十七式分開運使,無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開來相互拆解時,卻發現有五式是餘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爲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餘十二。

邵鹹尊驀覺耿照刀路一變,招數似是減少了,卻更刁鑽難防;明明速度未變,出手的角度卻越來越小,反應速度若未隨之提升,有幾刀差點接不下來,正是耿照節奏不變、刀招卻彷佛快了一倍有餘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訣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風、野末三訣,逃不過時、音、律中三訣的爬網。邵鹹尊與他一輪競快,刀、劍鞘尙未碰實,兩人即已變招,場中但聞風聲呼嘯,不聞木鞘轟擊,二式說多不多,須臾間便有重複的變着出現。

邵鹹尊一凜:“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腸!”

劍勢一緊,卻無法穿透刀網。刀法的斧鑿痕跡雖重,有諸多不成熟處,但九訣無法進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煉,足與邵鹹尊的劍招相抗衡;若深入鑽研或可破之,卻無、法於交戰時信手瓦解。

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鋒照之主的好勝心,回神才發現自己貫中一劍,徑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驚失色:“不好!”

收之不及,拚着臟腑受損,也要將勁力生生偏轉開去。

這一劍平平無奇,卻是天訣的至高展現,法天順自然,人力不可逆。邵鹹尊若是全力施爲,當能達到傳說中的「劍勢」之境,此際用不到六成功力,「無心」二字卻使劍威暴增與李寒陽的最後一擊各有千秋。

眼看避無可避,耿照本欲硬着頭皮以蠶馬刀抵擋,忽地福至心靈:“此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是首三訣的精義!”

長刀一轉,勁力忽長忽短、有輕有重,宛若十餘種不同尺寸形狀的兵器齊發;劍勢或破或阻,無法一舉奏功,產生了極短暫的微妙停滯。

「變易」過後,「不易」隨之發動——長刀再轉,勁力與之相逆,劍的理路、形質俱爲長刀所羈,劍勁如泥牛入海,霎時消散。長刀三轉,刀劍一同,俱進入簡易之境,兩相抵銷;劍上那股超越形質的純粹自然驟爾消失,又變回金木之屬。

耿照身子微側,以肩窩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開。

在場如風篁等人,雖識得那一劍的厲害,卻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無堅不摧的異樣凌厲突然消失。只李寒陽看出長刀三轉之間,幾乎模擬出那一劍的至簡至易,剎那間陰陽調和、正負相抵,由太極而無極,但畢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則連肩窩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鹹尊心中五味雜陳。

臨陣傳功是爲美談‘但教授的對象學得太快、悟性太髙,沒怎麼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幾年的劍法精要吸收殆盡,卻未免太令人扼腕。他雖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適才對付李寒陽般,忽使出一記境界高絕的極招,也未忘自己不顧身分、請纓下場的目的’應付少年越來越熟練的刀式之餘,邊笑道:“典衛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卻不能看清自身的處境,實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遊說我。”

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聽一聽人家想說什麼‘否則何異於過河拆撟?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點也不放鬆。

“還請家主指點一二。”

“你我這一戰無論勝負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

邵鹹尊唰唰唰三劍,徑取他頭胸腹三處要害,不唯快絕,鞘上更是唾嚷有聲,劍勁凌厲,惹得場邊一陣驚呼,連芊芊都變了臉色。

“五萬流民終將滯於東海,將軍或賑或不賑,朝廷或賑或不賑。佛子接任宣政院總制,官居一品,成爲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權,呼風喚雨;慕容將軍依舊做他的東海一鎮,既不會叛變,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傷。”

此說與耿照的預期大相徑庭,他聽得一怔,「藏鋒」卻未稍滯,刀鞘圈轉,一連接過三劍,回臂斬向邵鹹尊的脖頸!“主之說,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鹹尊嘆了口氣。

“將軍與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們手裡掌握的人命,以數十、甚至數百萬計,你以爲他們是一言九鼎,其實只要情況於己不利,他們隨時都能出爾反爾。你嬴了或輸了,將軍、佛子若要反口,誰人能制?”

耿照差點被劍鞘刺倒,揮刀格開,急道:“衆目睽睽之下,將軍與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見證,怎會說了不算……”

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裡,「收容難民」從來就非是選項,他與佛子的約定、娘娘的見證,都不會改變“鎮東將軍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處境;逼得急了,將軍會咬牙、遵守約定,令東海陷入兵禍,抑或兩手一攤來個死活不認?耿照竟是全無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鹹尊見耿照攻勢散亂,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勢略鬆,嘴上卻乘勢揮軍:“阿蘭山的安全,早在將軍掌握之中。典衛大人下場不久,風雷別業的適莊主?、等人便已不見蹤影,我料是奉了將軍的命令,由後山小徑悄悄離去,調兵分別控制、了環山的一股股人馬。流民無有領袖,飢寒交迫,豈能經久不亂?這一大片黑壓壓的動也不動,恐怕已被官軍控制,不是不亂,而是無以爲亂。”

耿照餘光欲瞥,邵鹹尊劍鞘又至,拿捏極巧,令他難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說法,將軍與佛子……又是爲何賭鬥?”

邵鹹尊無奈苦笑。

“佛子欲掌權,中書大人必不樂見,將皇后娘娘拖下水來,與皇上的眼中釘綁作一處,退可箝制任家,進可將中書大人捲入風波,甚至推動廢后,順了皇上之意。至於將軍,不過找人分散風險罷了,當然他有十萬精兵要養,多納了五萬流民,實力不免消減。」

耿照想起將軍要自己向娘娘傳話時的神情,實在無法對邵鹹尊說出“一派胡言”四個字。

把滿山權貴的安危,以及「東海收容難民與否」如此重大之事,賭在三場蠻鬥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鎮東將軍慕容柔。邵鹹尊的話就像一枚鋼針,深深插入他的心槽,無論如何自問,都不能若無其事地揭過。

“典衛大人,你和我,不過是棋子而已。勝負只能自傷,傷不了下棋的人。”

耿照心煩意亂,頭痛欲裂,腳步一陣踉蹌。邵鹹尊抓住他動搖的剎那,突然全力進攻欲連其心防一併摧毀i?“身爲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張!”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連中招,若非鞘尖圓鈍,早已刺出一身窟窿。驀地耿照一聲狂吼,甩脫刀鞘,點足躍上高空,雙手持着藏鋒撲下,朝邵鹹尊斬落!“止戰仍須戰,無奈啊!”

邵鹹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舊不拔長劍,徑以劍鞘迎敵。這幾乎是他此生最嚴重的誤判。他來不及發現: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雙他許久未見、卻畢生難忘的恐怖血瞳……

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五十 折一水之恩棗花幾度第五二 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七四 折世間至惡青梅繞窗第百零五 折顛鸞錦榻如不勝衣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二十六 折險關易渡悉斷紅塵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百十三 折難陀現首代戰者誰第百六四 折故人長別此番曾夢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十八 折北關七日國破家亡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萬年鬆斸第百七九 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五四 折凝眸往恨紅索嬌雛第百四六 折蒺藜長據如見斯容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十一 折虎風煙舉疏影橫塘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鳥伏形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二十五 折焰折虎翼雷軌天行第二二二 折夜刀勝雪素手合凝第二十七 折環刀夜煉鑄月補天第七一 折三尸化無虛鏡斷腸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第九五 折一蒲輪替宗隔世違命第百八三 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喪中道王存第三十九 折腿似蠍尾氣若雷衛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百三十 摺子夜飛遁鴻鵠鳴高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十七 折蛛網天裂刀中城皇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三十二 折停舟何羨·珠圓玉瑰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百九七 折長惡不悛誰堪強怙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二零七 折錯落緣合求敗顯勝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二一三 折雙元鑄心恩怨到頭第八十七 折於徵不信自入罟網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百四五 折返魂再世其魘煌煌第六一 折夜戰三方虛危之杖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斬無雙第百六三 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第六三 折玄囂八陣伊夢黃粱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第百二十八 折真龍一怒上徹雲表第百六九 折碎骨金輪徒自緘憶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二十一 折流霞春戲禍起青衣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二一一 折丁香舐紅爲郎君羞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惡三冥第百五十 折彌恨洗冤孰輕孰重第三十五 摺合鼎同火授胎截氣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現第百九三 折明燭映曉初荷含辱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