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 廳裡的氣氛冷了下來。我們都知道，上官信是間接害死墨薰的人，儘管墨薰要我們不再追究他和書亭的責任, 可是並不代表我們就真的可以原諒他的所作所爲。就連黃盈盈也感受到了氣氛裡的劍拔弩張, 走過來輕輕拉了我的衣角。
“盈盈, 還不招呼客人入座嗎？你們幾位先聊着, 我那邊還有些事, 先行告辭了。”熊維凡連忙打破這個僵局，然後告退。
上官信帶着那女人走過來，和那女人撲通一聲都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大吃一驚, 連忙去拉他們起來，可剛觸碰到他們的手臂, 就被一隻大手拉開了。我擡頭, 是一臉冷笑的師兄。
他示意我回去坐着, 然後像是漫不經心的冷笑：“上官兄這是幹嘛？你身邊這位小娘子是何人啊？”
“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兩人平靜的站起來。那女子頭上的斗笠依然戴着, 那幾聲是上官信磕響的，額頭上多了些塵土。
上官信扶那女人坐下，站在女子的身旁。
“我知道書亭做的事已經無法挽回了。卿兄找到我的時候，我。。。。。。。”
“我和書亭來這裡，不是在乞求你們的原諒。只希望, 你們可以聽完我們的話。”
“上官兄想說什麼催人淚下的故事麼？再怎麼催人淚下, 墨薰也回不來了！”師兄突然吼了起來。“她已經不在了, 不管你在這裡磕多少個頭, 說多少故事, 她也回不來了！”
師兄猛地朝上官信衝過去，一拳將他打翻在地。隨即騎在他的身子上, 一拳，一拳，打在上官信的臉上。上官信咬了牙，不反抗，任由他打自己，嘴角的血跡滑落下來。
“相公——”戴着斗笠的女子尖叫起來，撲過去想要拉開師兄，卻被師兄狠狠推倒在地。她又哭喊着撲到我的腳下，淒厲的哭喊着：“沈小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求你讓他放了相公吧。他沒有對不起你啊——”
任她搖動我的腿，我不動。凌飛走過來，將女子拉開，淡淡的說：“夫人，求她沒有用的。”
“如果不是墨薰不讓我殺了你，我早就殺了你。可是，你爲什麼還要出現在我眼前！你這個混蛋——”師兄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了，可是他依然記得墨薰的在我的夢裡說的話。我不禁苦笑，就算他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腦子裡也只有墨薰。
“沈小姐——我求求你了，沈小姐——”女子又撲了上來，抱着我的腿搖撼。
我依然沒有動，我是沒有資格說話的。唯一有資格說話的只有卿冥影而已。
女子見我無動於衷，終於停止了向我求情，狠了命的要把卿冥影從上官信身上拉下來。卿冥影猶如發狂的野獸，猛的回頭盯着女子，大吼一聲將她推開。她瘦弱的身軀直直的飛向了門框。
“砰”的一聲，女子撞上了門框，頭上的斗笠落下。
“啊！”我尖叫着，不由向後一縮。凌飛手疾眼快的扶着我向後傾倒的椅子，也倒抽一口冷氣。卿冥影夢醒一般的被我的尖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我驚恐的眼神，也向那女子看去，頓時呆住。
那時一張怎樣的臉啊。臉上沒有光潔的皮膚，只有糾結在一起的猙獰的疤痕而已。那縱橫交錯的疤痕，可以掩埋一個女人所有的夢，可以摧毀一個女人擁有的一切。沒有表情，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幾個孔而已。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嗎？那，是我聽到的如夜鶯一般的妙音的女子的臉嗎？
世界突然安靜了。
女子的臉抽動了起來，她尖笑起來：“看到了嗎？我的臉，連你們也會害怕吧。這樣的臉，連我自己也憎恨它，恨不得用刀把這些傷疤削平。”女人顫抖着撫摸上自己猙獰恐怖的臉，眼裡流出了清澈的眼淚。“你們知道，我這張臉的下面，是怎樣卑微的心嗎？”
從她嘴部的那個黑洞裡，吐出了一口血，劇烈咳了幾聲。可是我們都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麼。擁有這樣一張臉，那她的人生。。。。。。
“我過去也曾擁有別人羨慕的臉，就像你一樣，有明媚的笑，有大大的眼睛，有挺直的鼻樑和小巧的嘴。可是現在，你看我是什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想鬼！我恨你，恨你可以擁有這樣的美貌，可以生活在陽光下，可以對着相公自由的笑。而我，只能躲在沒有人的角落裡，數着日子，盼望着相公來看我。”
女人的臉更加扭曲了，聲音裡也開始多了咬牙切齒的痛恨：“所以，我要毀了你！你毀了我最後的希望。我知道，相公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可是我總是想，我可以慢慢的讓相公喜歡上我，時間長了，他會喜歡的。可是，我的臉毀了！我和相公這麼多年的感情，我以爲相公至少會念念舊情。我日復一日的在黑暗裡等待着，等待着。卻等來的是他要迎你入門！相公再也不來看我了。最後的一次，他在我面前說起了你，眼裡都是光彩。我和相公在一起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有這樣的眼神。”
女人泣不成聲，顫抖的雙手和臉上縱橫的疤痕形成了最扎眼的對比。
“我恨你，連最後的夢也要打破。恨你啊——”女人絕望的朝我嘶叫着，卻無力的靠着門框流下最清澈的眼淚。
如果換成了墨薰，她會怎麼辦呢？我迷惑的看着身旁的凌飛，他垂下了眼。他的身旁，一個鵝黃的身影緊緊依着他。他擡起眼眸看我，張口欲言，卻住了嘴，走向了已經呆住的卿冥影。
我的視線沒有跟着凌飛的身影，直直的看着那個鵝黃的身影。黃盈盈咬着脣，滿臉憐憫的看着門口那個醜陋的女人。我不由得冷笑起來。
“你們是同情我嗎？”女人突然朝黃盈盈尖聲質問。
我搖搖頭，道：“我不同情你。”
她恨恨的看着我，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我只後悔，沒有殺死你！”
“書亭！”上官信喊了起來。我沒有回頭，冷笑：“墨薰已經死了，在當天就死了。但是，你永遠比不上她。上官信永遠不會喜歡你的！”
女人看着我的眼裡憤怒得可以噴出火來，我站起身來風輕雲淡的笑笑：“你永遠爭不過一個死人！”立刻轉頭看着地上被打得快沒有人形的上官信挑釁的笑：“是吧，上官信！”
“你這個狐狸精！我要殺了你！”女人尖叫着撲上來。一個身影從眼前飄過，攔住了他。回頭，是凌飛。
我輕蔑的一笑：“那你來這裡是幹什麼來了？你相公沒有告訴你嗎？”
她愣了愣，又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我不能看着你毀了相公！”
“毀了他？”我輕笑，“我何德何能？”
“書亭！”痛心疾首的喊聲打斷了我的輕蔑。我回頭，上官信已經站起來，可青腫的眼角把他的所有表情都遮住了。他奔過去，抱住了狂亂的書亭，在她耳畔喊道：“你忘了我和你說的嗎？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嗎？”
“你騙我！她就好好的站在這裡，你卻說她死了。你當我真的是瘋子嗎？”女人依然在掙扎着，憎恨的眼神還纏繞着我，淒厲的喊叫聲在迴響在屋子裡。
“墨薰是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顧瑤！”我指着這句吼出了這句話，然後掃了一遍屋子裡的所有人，“可是，墨薰就要回來了！我說過，你爭不過她的！”我嘴角僵硬的上揚，朝所有的人笑。
“顧瑤！”凌飛喊了我一聲。我回頭，黃盈盈又站在他的身旁，很刺眼的鵝黃，刺得我差點失去理智，我的臉已經冷笑到僵硬，連同身子也笑得顫抖起來。
“明天，我們就啓程！去我該去的地方！”我甩下了這句話，再不顧所有的人在身後怎樣的嘶叫，怎樣的呼喚，朝着裡屋急急的走着。出了大廳，我狂奔起來，把眼淚留在風中，不讓任何人看見。
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一個人暗暗的流淚。我討厭凌飛身邊那個黃盈盈，我討厭那個醜陋的女人，討厭卿冥影深情的樣子，討厭凌飛沒有推開黃盈盈！
其實，我最討厭的是凌飛沒有推開黃盈盈吧。
我縮坐在牀的一隅，讓眼淚放肆的順着臉頰流下來。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時間可以感受這種淚流滿面，感受身上的溫暖和寒冷，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看見凌飛的臉。
真的離開以後，我在那個世界的軀體已經躺入了冰冷的黃土裡，我已經再也沒有可以停留棲身的身體了，甚至連自己的靈魂會飄向何方也成了一個謎。如果可以，我想要留下來，隨着風伴在凌飛的身旁，看着他和別的女子幸福的生活，看着他笑，看着他哭，看着他。我也想看卿冥影的笑，邪魅而溫暖的笑，那隻柔軟的手，還有上官信對着墨薰的深情的眼神。還有好多好多，是我想擁有的。我真的可以象自己說的那樣，了無遺憾的離開這個世界麼？
當初離開那個世界的時候，我唯一眷戀的只有兄弟而已。可是，當我知道他幸福的生活着，幸福的喊着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只有開心的笑。我的離去成全了他的幸福。
如今，我即將永遠的離開。我的離去，也會成全他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的幸福。
我從一個世界裡，擺脫了侵佔二字，到了這裡卻擺脫不了。我永遠是那個不該存在的角色啊。我的手抓緊了被子，牙齒緊緊咬住。我不想任何人聽到我的哭聲。我的哭聲，只留給我自己。這是我唯一的尊嚴！可是，我在凌飛面前連尊嚴也失去了。
屋子裡暗極了，也安靜極了。我很害怕。最近，我連睡覺也害怕起來。我好怕哪一天睡下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我每晚都是睜着眼，直到天亮。我好怕自己離開的時候，身邊孤單得沒有任何人，我害怕一個人在黑暗裡，好怕啊！
“顧瑤！”凌飛在門外緊張的喊着。我沒出聲，眼淚流得更加兇猛。
“顧瑤！”他使勁敲門。
“顧瑤！”他喊着，我依然沒有動。
門外安靜了，他走了。我覺得自己好好笑，居然會變成這樣。我以爲，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可是原來我自己是個布娃娃，什麼人都可以將我輕易丟到一旁。
“砰”的一聲，窗戶開了。我的心緊了起來，是風麼？連風也要欺負我麼？
“顧瑤！”是凌飛輕聲憐惜的呼喚。我濛濛的擡起淚眼，他就在我的牀前。我在做夢吧？
“顧瑤！”他的手撫上了我的臉，帶着暖暖的體溫。我沒有做夢。
他在我的身邊坐下，拭去我的淚痕，可是眼淚很快又涌出了眼眶。
“我一直都陪着你的！”他看着我滿是淚痕的臉，輕輕的說。我依然咬着被子，忍住嘴裡的嗚咽。
他朝我挪近了些，將我臉上的亂髮撩開。我偏過了頭，卻一頭碰上了牆，砰的撞響。他立刻把我的頭掰過來看，可是太暗了，他只能摸摸我的頭有沒有包。
我感受到了他身上發出的熱量，好溫暖，讓我覺得自己好虛弱。我輕輕的靠上了他的胸，放開了手裡的被子。他的身子一僵，我環住他的腰，低聲道：“別走。一會就好。”
“我好想有個人抱抱我，對我說：丫頭，一切都會好的。我一直等着我的父親對我說這句話。可是，到最後我也沒有等到。他的眼裡，只有兄弟。”我把臉埋進他的肩窩，無聲的流着淚。
“明天我們就要上路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我害怕，害怕。。。。。。”
猛然，凌飛抱緊了我，顫抖着，扶着我的頭。
我愣了，腦海裡想起了白天那個依偎着他的黃盈盈。
“顧瑤，我知道你害怕。”
“我也害怕，有一天你會突然不見了。”
我愣了，從他的懷裡鑽出來，仰頭看他。“那盈盈。。。。。。”我吃吃的說。
他突然笑得出了聲。“丫頭是因爲這個嗎？”
我的臉一紅，窘迫的咳了兩聲。
凌飛低頭，吻上我的額頭。我驚訝的剛想擡頭，又被他擁入懷裡，緊緊的抱着我，安全而溫暖。
“丫頭，我只想陪着你。一直都是。”凌飛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嘴裡吐出的氣呵得我的耳朵發癢。“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走。”
其實我想說：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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