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龍誠璧回府之時已過晌午。走進聽雪軒的時候,蘇紫瑤正拿着一本棋譜往棋盤上落子。
“身子還沒好,怎麼就起來了?”龍誠璧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撫上蘇紫瑤的微燙的臉頰。
“手怎麼這麼冷?可是在外面凍着了?”蘇紫瑤被他的手凍得一哆嗦。
“你的臉怪暖和的,給我暖暖。”龍誠璧淡然一笑,說出的話卻令蘇紫瑤都忍不住紅了臉。
嗔怪的瞪了龍誠璧一眼,卻沒有將臉上作怪的手拍去。
龍誠璧見此反倒得寸進尺了起來,索性順着蘇紫瑤的輪廓一點一點的描繪下去。
“誠璧……”蘇紫瑤擡頭看他,他卻微笑着將手收了回去道:“身子可好些了?”
“喝了司大夫的藥,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蘇紫瑤頓了頓續問道,“蔣姐姐怎麼樣了?”
“沒事了,只是失了孩子,情緒有些低落。”
“姐姐腹中胎兒平白滑落,姐姐傷心也是人之常情,誠璧該多去陪陪姐姐纔是。”蘇紫瑤仍舊低頭擺放着棋盤之上的棋子,平靜地說道。
“瑤兒當真這麼想?”
“當然。”蘇紫瑤頭也不擡,半晌卻發現龍誠璧並未答話,有些詫異的回頭,正好撞上他深邃猶如深淵的眼神。
不知爲何,在那雙眸子的注視下,蘇紫瑤有一瞬覺得自己的想法,好似全都袒露在對方的面前,無所遁形。
輕咳了一聲,蘇紫瑤暫且停下手上的動作低聲笑道:“今兒個一早,安姐姐帶了茗煙過來探望,我瞧着茗煙歲數也漸漸大了,是時候請個先生進府教她識些字了。”
“瑤兒不是教的好好的,怎麼突然想請先生?”龍誠璧沉默了片刻,方纔回道。
“臣妾才疏學淺,就虛虛認得幾個字,怎麼能夠教人?不過是寫着玩罷了。真要說來,還是得請個有學問的人來教導爲好。”
“那瑤兒的意思,請誰爲好?”龍誠璧低頭看着棋盤上的棋子,淡淡的說道,讓人聽不出他的喜怒。
“依臣妾的意思,東宮的太傅姜堰學富五車,飽學鴻儒,若是能夠請到他來教導茗煙,勢必事半功倍。”
龍誠璧擡頭望了蘇紫瑤一眼:“既然瑤兒都這麼說了,我去請他前來便是。”
蘇紫瑤微鬆了口氣,伸手捏起邊上的棋子繼續步棋,須臾才又說道:“近日王府之中多出事端,我私心想着不若再去碧雲寺祈福一次,一來以慰蔣姐姐痛失愛子之心,二來也能夠祈求今後府中閤家平安,消災避禍,誠璧以爲如何?”
龍誠璧聞言再次擡起頭來,深深的看了蘇紫瑤好一會才湊近問道:“瑤兒是想慰藉蔣玢嬈的失子之痛,還是想抒發一下自己的愧疚之情?”
蘇紫瑤握子的手一抖,臉上劃過一絲錯愕,卻很快被抹去:“誠璧何出此言?瑤兒不明白。”
龍誠璧並不迴應,只探過身子越過兩人之間的棋盤,湊近蘇紫瑤的耳邊低聲輕語了兩句。
蘇紫瑤指尖緊攥的棋子無力的掉在了棋盤之上,一貫自信柔美的眸子猛地瞪大,不敢置信的瞧着自己面前之人。
幽暗的室內紅燭緩緩燃起,照亮了窗邊一動不動的人兒。
“小姐。”碧淵見龍誠璧出去許久,卻都不見蘇紫瑤喚人進來,忙走進來瞧瞧,不想所見竟是這樣一個畫面。
碧淵的輕喚讓神遊中的蘇紫瑤驚醒了過來,看了一眼窗外,才發現不知何時夜幕都已經降了下來,自己發呆竟是發了好一會。
“小姐,你怎麼了?剛纔王爺……”碧淵見蘇紫瑤茫然的模樣,越發擔心,生怕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衝撞。
“去把素月叫進來。”碧淵還未說完便被蘇紫瑤打斷,原地愣了愣才忙跑出去喊人。
素月一進門,蘇紫瑤正撥弄着棋盤上好似散沙一般的棋子,燭光倒映着蘇紫瑤的側臉,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王妃。”
“素月,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半年了吧?”
“奴婢跟在王妃身邊確已將近半年。”素月縱然不明白蘇紫瑤爲何這麼問,卻仍舊低頭誠實應答。
“時間真快呢!半年的時間,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倒真是委屈你了。”
“奴婢能跟着王妃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從不覺得委屈。”素月心頭一凜,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卻不敢有絲毫的越界。
蘇紫瑤將手中的棋子丟到了桌面上,轉頭看着地上跪着的素月,冷笑道:“昨日你才說你不知我們房中竟埋藏了這麼多的探子,卻不知這衆多的探子之中是否也包括你?”
素月一驚,擡頭凝視着蘇紫瑤沒有半分情緒的臉,忙又低下頭道:“奴婢對王妃的心日月可鑑,若是有半分異心,奴婢願意……”
“素月。”蘇紫瑤高喝一聲,成功讓素月噤了聲。蘇紫瑤的臉上浮上了幾分疲憊,久久才幽幽的說道,“話不要說得太滿。”
素月咬脣,沉靜的臉上浮上了些許不知所措。
蘇紫瑤別過了臉續道:“我剛入府的那日,管家帶你和挽星來見我。你曾經回我,你打從八歲進了王府之後,便在沒有出過王府。”
“奴婢確實……”
蘇紫瑤根本沒有給素月說完的機會,右手一揮,打翻桌上的棋盒喝道:“但是那日宮廷夜宴,王爺被叫去御書房之時,想也不想便讓你引我去錦繡殿,足見他早就知曉你熟識宮廷之中的條條道道。一個連王府都不曾出過的婢子卻對皇宮之內的每條路都那麼熟悉,還能夠出入宮門來去自如,你真當我是瞎了的嗎?”
素月渾身一顫,頭往下又低了些,卻還是忍不住想要辯解:“王妃……”
“我是該慶幸你不是這府中任意一個女人手下的人,還是該悲哀自己的身邊不只埋藏了其他女子的探子,還跟隨着自己丈夫的探子?”蘇紫瑤再次打斷素月未出口的話。
素月雙眸一縮,再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知道!她竟然一直都知道!
素月的表情在蘇紫瑤的眼中相當於默認,落寞的擡頭深吸了一口氣,蘇紫瑤默默的閉上了眼睛。
龍誠璧埋伏在自己身邊的暗衛,早在那次落水之後便再也不曾出現,但龍誠璧對自己的一舉一動卻仍舊瞭如指掌,早在很早之前她便有所懷疑,只是……
“我不曾想到是你,竟然會是你,爲什麼會是你?”蘇紫瑤難以自制的質問道。
“對不起,王妃,對不起。”素月如今能做的只剩下垂頭不停地道歉,讓眼眶中的淚水順着眼角緩緩滑落,在地上聚成一片水漬。
“我給了你很多次的機會,從宮中回來之後我便不曾讓你去找過王爺,我以爲你能夠明白我的苦心,卻沒想到那日浴殿一事,你終究是透露了出去。這也便罷了。我沒想到,沒想到……這兩日的事情,你竟也這麼迫不及待的去給你的主子通風報信,在你的心中當真與我沒有半分情分?我待你不薄啊素月,待你不薄啊!”
“王妃,奴婢對不起你……奴婢……”素月泣不成聲,沒想到蘇紫瑤竟然那麼早便已洞察先機,而自己竟一點都不曾發覺她的用心,一味的往她的底線上撞。
蘇紫瑤低頭看了一眼這個自己曾經寄予厚望的女子,越發的怒其不爭,“打從我進入王府以來,除了碧淵以外,與我最親近的便是你和挽星。挽星天真爽直卻不夠穩重,碧淵心思縝密卻終究年輕,唯有你性子沉穩,處事端莊,事事做得滴水不漏,故而我便格外倚仗你,卻不想我竟然平白養了一隻會咬人的白眼狼。”
素月忙掙扎着上前抱住蘇紫瑤的大腿道:“王妃,是奴婢的錯,一切都是奴婢的錯,您原諒奴婢一次,奴婢不會再犯了,不會再犯了。”
蘇紫瑤又吸了口氣,冷道:“縱然你不想再犯,你能爲了我而違背王爺的意思嗎?能爲了我背叛王爺嗎?”清楚的感到緊抓着自己的手一抖,身下之人也因着自己的話徹底僵住,蘇紫瑤微微苦笑,“你做不到,所以我也做不到。”
腿輕輕一抖,掙開了束縛,蘇紫瑤不再看素月一眼,擡步向外走去,右手還帶翻了桌上擺放的棋盤。
晶瑩剔透的黑白棋子從空中嘩嘩的掉落,一顆顆的砸在地面上,敲擊出一首悅耳的歌曲。
素月看着那些棋子緩緩地滾到自己的身邊,滾向更遠的地方,就像那個轉身決絕離去的女子。她只能看着,卻再也沒有了挽留的力氣。
雙手撐地癱倒與桌案之前,素月低低的哽咽了起來,那細細的嗚咽聲帶着難以嚴明的傷痛與懊悔,還有對於自己無能爲力的痛恨。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這是一場僅屬於那兩個人的角逐,其他人都不過是那兩個人的附屬品,是他們鬥智鬥勇、試探對方的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