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和吳勇從王村長的土屋裡走出來,心情肯定多少有點鬱悶,最起碼他們沒有第一時間聽到村長對於夜葬民俗的介紹。不過,屋外因爲一場夜雨,空氣裡瀰漫着潮溼清新的味道,倒也讓他們的心情好了一些。
惡詛村和一般的山村有些不同,房屋不是依照山勢隨處建造的,而是集中在了一處平地上,在一條兩百米左右的青石板長街邊依次排列的。
現在還是上午,街上沒有一條人影,大概村民都去地裡忙碌了吧。只有幾條野狗在垃圾堆裡尋覓着食物,間或從兩邊的民宅裡傳出嬰兒的啼哭聲。
太陽已經掛在了天空中,熱氣漸漸從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升騰起來,地上的積水也慢慢消失。
吳勇遞了一根菸給沈天,但沈天拒絕了。
沈天走在長街上,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總覺得背上毛烘烘的,好象有人一直在暗處偷偷窺視着他。可當他轉過身來,卻只有空曠的街道,沒有一個人。
“有點邪吧?”吳勇咂着嘴對沈天說道。
“什麼邪不邪的?朗朗乾坤……”沈天依舊嘴硬。
吳勇點燃了煙,說道:“真不知道餘教授怎麼想的,研究什麼不好,非要來研究什麼夜葬。今天晚上可有得受了,還得熬夜去看人家下葬屍體。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農曆的七月半啊!”吳勇狠狠吸了一口過濾嘴:“傳說中最邪的日子,鬼門大開的時辰。今天太陽一落山,鬼門裡的孤魂野鬼就會全體出動,羣魔亂舞,搜尋替身。你可要小心啊,沒看過聊齋嗎?像你這樣體健貌端的年輕男子,正是它們獵取的對象哦……”
“嘁……嚇我呀?別忘了我可是純陽處男之身,正是惡鬼的大忌。”沈天咧嘴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師兄最喜歡開玩笑,“嘿嘿,鬼要是來纏我,如果是男鬼,我就一腳給它踢個下半生無法自理。如果是女鬼,咱就抓來開心開心。”
吳勇皺起了眉頭,故做嚴肅道:“師弟,有些事啊,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還是小心一點爲上計……”吳勇的話還沒說完,在他們倆身後突然傳來了急促嘈雜的腳步聲。
回過頭去,一個青年的小夥子和一個小男孩正從村口走進來,順着長街向他們走來。沈天和吳勇連忙閃到路邊,爲他們讓出了一條路。
這一大一小都身着白衣,頭上纏着素色的頭巾。小夥子手裡捧着一個陶土小罐,小孩則手捧一張鏡框,鏡框裡鑲着一張黑白素色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兩眼秋水,卻又恍然無神。
兩人視線低垂,只看着地上的青石板,根本沒有注意到街邊站着的兩個陌生人。“這是什麼人啊?”沈天疑惑地問道。
吳勇答道:“一定是骨灰盒,我查過資料,雖然這裡的夜葬,名義上是土葬,但實際因爲國家的喪葬政策,屍體都是在火葬後再埋入地底的。剛纔那兩個人一定是才從城裡取回了骨灰。那個小孩應該是死者的兒子,死者的老公聽說是在外面裹了野女人,那個小夥子肯定不是死者的老公。如果我沒猜錯,他一定是死者呂桂花的弟弟吧。”
沈天讚道:“師兄,你可真厲害,這都推理得出來?”
“呵呵。”吳勇一笑:“別忘記了,我可是學校推理偵探協會的理事哦。遇到事情先動腦筋想一想,一定會有更多收穫的。”“沒說錯!那就是呂嫂子的弟弟,他叫呂土根。”在兩人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聲音來得如此突然,聲音又是如此低沉,像是來自地底的聲音,沈天和吳勇竟莫名其妙同時打了個寒戰,透體冰涼,背上的汗毛根根豎立,冷汗竟浸透了薄薄的襯衣。
回過頭來,街邊的一扇小門打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眼神裡一片陰鷙。“你是誰?”沈天大聲問道,不知不覺中,他的聲音裡竟有了點顫慄。
“我是這裡的村民,我叫王民生。我是今天晚上夜葬八人擡棺手中的一個。”這個年輕人慢慢地說道。
“進來喝口水吧,現在太陽出來了,天馬上就要熱起來。”王明生一邊說一邊閃到了門邊,讓出了一條路。土牆屋裡黑黢黢的,像是一口張開的大嘴。
沈天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道:“進去就進去,難道我還怕嗎?”
王明生呵呵一樂:“我就知道,沈學長和吳學長都是膽量超人,我這小屋你們又會有什麼好害怕的?”
吳勇一愣:“什麼?你知道我們的名字?你還叫我們學長?”
“是啊!我當然認識你們。我也是本市大學的學生,今年剛剛進校。只要是本市大學的,又有誰不知道沈學長是校足球隊的主力中後衛,又有誰不知道吳學長是校園著名才子,寫得一手好文章?”
幾句高帽讓沈天和吳勇心裡蠻舒坦的,想不到在這偏僻的山村裡竟然會遇到同一學校的學弟。山村的土牆屋都沒有窗戶,所以裡面一片幽暗,只有一盞放着微弱昏黃光線的油燈。在油燈的映照下,可以看到班駁的土牆上貼着一張張獎狀,還有幾張黑白的相片。因爲時間的關係,照片已經泛出了象徵歷經久遠的昏黃。
“我是惡詛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呵呵,這都是我以前小學中學時拿到的獎狀,不值一提。照片上是我和我哥哥的合影,你們看,他還算帥吧?”王明生在一旁解釋着。
果然,照片上是兩個男孩在村口邊的一棵大榕樹旁的合影。這應該是在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照的。明亮的日光頑強地插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恰到好處地正好射在兩張孩童的臉上。孩子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衣衫雖然襤褸,但卻遮不住散發全身的天真與樂觀。“呵呵,蠻帥的嘛,兩個小帥哥。”沈天笑道。
“咦?!王明生,你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還會回這裡來做擡棺手呢?”吳勇有些不解。
“咳咳……”王明生有點尷尬,“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的習俗。在惡詛村,這是老一輩人傳下來的風俗,爲的是讓活着的人安心。八個擡棺手來自於八個大戶,雖然我們家已經不算是大戶了,但是基於傳統,一定要我家裡出一個人手的,現在我家只剩我一個人了,所以我必須回來做這件事。”
“你家只剩你一個人了?”吳勇驚道:“你哥哥呢?”
“唉……”王明生嘆了一口氣:“以前是我哥哥當擡棺手的,可去年出了一點事。他在出殯時突然說了一句話,老一輩的人說他冒犯了鬼神,果然,第二天他就很神秘地死在了苞米田裡,身上一點傷口也沒有。”
吳勇倒吸了一口氣:“這是真的嗎?”
王明生點了點頭。
“難道你也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吳勇又問。
王明生搖頭道:“我也是不相信的,我總覺得我哥哥的死,當中很有些古怪。”
“古怪?”吳勇來了精神。他平時最愛的就是看推理偵探,還在校園裡組織了推理偵探協會。如今聽到王明生說到他哥哥的死裡面藏着古怪,隱隱感覺後面藏着某些犯罪的因素,他頓時來了興趣。“我哥哥出事的當天,我正在鎮裡參加三天的會考,沒在村裡。等我回來時,他的夜葬已經完畢了。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看到,只看到了荒野外的一處墳塋。”王明生的語氣變得黯淡起來,“平時我哥哥身強力壯,是村裡最好的勞力,農活做得是一等的好,可就在一晚上,竟暴斃在苞米田裡。村長怕影響我會考,所以也沒通知我,那是全年最熱的時候,如果不馬上安葬,屍體就會腐爛。第二天村長就組織人手將我哥哥夜葬在了野外的溝壑裡,所以我連最後一面也沒見着。”
吳勇雖然覺得王明生說的事是有些怪異,但卻體會不到哪裡有犯罪的因素。於是他說道:“你哥哥的去世的確很古怪,但是從科學上分析,也不排除你哥哥有突然發病的可能。比如說心肌梗塞,發病就很突然,不經過屍檢,也很難發現真正的原因……”
“我也有這樣的考慮,可我哥哥身體這麼好,根本不可能有心臟病的!”
“心肌梗塞是沒有先兆的,也跟平時身體好壞沒什麼聯繫,很有可能是家族遺傳。你父母有過這樣的疾病嗎?”吳勇解釋道。
“我的父母?我和哥哥才五歲時,他們就在一次山洪爆發中被捲到了谷底,等找到他們時,都已經面目全非了。他們也因爲是凶死,沒有埋進祖墳,葬在了荒野外的那條死人溝裡。”王明生答到。
“哦……”吳勇和沈天頓時沉默不語。“對了,你們到惡詛村來是爲了瞭解夜葬的習俗嗎?”王明生打破了沉寂,轉變了話題。
“對!”沈天答道。
“其實,你們不見得只去找王勞模村長了解,還可以去問問族長和趙家大宅的趙先生。”
“族長和趙先生?”吳勇一愣。
“對,族長是惡詛村最老的人,今年已經快九十歲了,他對喪葬的禮儀和習俗是最有發言權的。他老人家也姓王,在這個村裡,一大半的人都姓王。他一個人住在村尾最末端的草房裡。趙先生是從城裡搬到這裡來住的,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聽說是個作家,爲了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寫作,就來到我們村裡,買了一塊地修了一幢別墅。我們都稱那裡爲趙家大宅。他是個好人,常常把家裡的藥分給村民們用,誰家受了災,他還會鼎力相助。就連我讀大學的學費,也是他贊助的。在村裡,趙先生是最受景仰的人!”“還有這樣的世外高人啊,我得馬上和餘教授聯繫一下,我們這就去找族長和趙先生談談。”吳勇從兜裡摸出了手機。
“這裡手機沒信號的。”王明生說道,“這裡太偏僻了,也沒幾個人買得起手機,所以電話公司沒有來設立信號中轉檯。在這裡,只有村長家和趙先生家纔有電話。”“哦,這樣子啊?”吳勇悻悻地把手機放回了兜裡,“那我們先回村長家,晚上再見了。”
“好,晚上見。”王明生把兩人送出了門。
族長王唯禮八十八了,一副消瘦的模樣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架勢。
“夜葬啊?從我小的時候就是這個規矩了,出葬時不能說話。”王唯禮謝過了餘光遞來的龍鳳煙,呷了一口茶葉開水,臉色嚴肅地向做着筆記的餘光等人說道。
“那是民國的時候了,我還是一個小孩,一次我去水塘裡捉了泥鰍後回家,已經是深夜了。哪個時候的樹林子比現在多,也要茂密了很多。山路上靜悄悄的,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亮光傳過來,擡眼望過去,差點沒把當時的我給嚇出尿來。”屋裡一片寂靜,一顆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着族長講述以往的故事。
王唯禮吐出了一口煙霧,他的臉隱藏在煙霧的後面,變得越發的朦朧。
“我看到,一個人這前面揮動着火把,後面八個人擡着棺木,整個送葬的隊伍卻沒有發出丁點的聲音,只有腳步的沙沙聲。以前我也沒見過這樣的事,不知道是什麼,我想要問,可一口氣憋在了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還好那個時候我沒有說話,不然下一個凶死的人就是我了。送葬的人全都低着眼睛,只看着青石板路,根本不理會站在路邊的我。沒有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哭聲,實在是嚇死人了。我憋着氣讓過了送葬的隊伍,飛跑着回了家,才覺得腿肚子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我老媽媽見了,問了我,才笑着說那是送夜葬的。我倒是嚇得不輕,連着在家裡睡了幾天,後來請了個觀花婆來撒了米,我纔回過神來……”族長講到這裡,一臉的驚悸,似乎這麼多年來還驚魂未定,似乎八十年前的那幕還在眼前繼續發生一般。
餘光示意翁蓓蓓認真把老族長的話記錄下來,他知道,這是最原始的喪葬習俗樣本,有着巨大的研究價值。王唯禮咳了一聲嗽,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繼續說道:“後來就到了兵荒馬亂的年光,鎮裡駐紮了兵馬,隔三岔五的花兩三個時辰穿過山路到我們惡詛村來拉壯丁,誰要是不從,一顆花生米就讓你報銷。所以村裡凶死的人就特別多。夜葬看着看着就習慣了。我從一開始看着別人送葬,到自己也去當擡棺手,後來又學做了地理先生。好在只要送葬的時候不出聲不吭氣,也不會有什麼惡報。現在我是老了,不能再跟着去送葬了,但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可不能亂套,該怎麼做還是要怎麼做。”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餘光:“哦,對了,你們晚上也要跟着送夜葬的隊伍去看看嗎?”
餘光點了點頭。
王唯禮皺起了眉頭:“年輕人啊,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去。惡詛村邪得很,你們不知道規矩的,萬一在路上發出了聲音,哪個人都救不了你們的。”
餘光不想失去這個考察的機會,連忙應道:“我們絕對不會出聲的,一定會遵守你們這裡的風俗。我們都是本着科學考察的目的,絕不會做出讓你們難做的事。”出了族長的草屋,餘光對自己的三個學生說道:“聽見了嗎,晚上跟着去夜葬的時候,你們一句話也不要說,只能用眼睛看,拿腦子記。”
“嘁……”沈天應道:“知道了,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長街的一隅,有人正向他揮着手。仔細一看,正是那個晚上的擡棺手,他的學弟王明生。王明生躲在一幢茅草房拐角的陰影中,四處張望着,小心翼翼地向沈天和吳勇做着手勢,鬼鬼祟祟地叫他們過去。吳勇給餘光解釋了一聲,就和沈天向王明生走了過去。
餘光搖了搖頭,就帶着翁蓓蓓向村外趙家大宅的別墅走去。趙家大宅在村外的半山腰上,依山勢而建,青磚綠瓦,白色的外牆。牆裡栽着幾棵很高的柳樹,柳葉揚過了圍牆,在牆外飄飄絮絮,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黃銅大門外左右擺着一對花崗岩石獅,門上掛着兩個獸頭門環。餘光叩了叩門環,悶響了幾聲,倒也算得上洪亮。過了一會,一個身着麻衣的五十多歲的老人拉開了門。
“是趙先生嗎?”餘光問道,順手遞過了自己的名片。
這老人看了看名片,然後恭敬地說道:“原來是本市大學的餘教授啊。趙先生今天一早就去鎮上了,他去鎮上的網吧傳一份稿件給出版社。他早上六點就出門了,如果不耽誤,下午五點左右應該能回來。我是這裡的管家,我姓陳,你們叫我老陳頭就是了。”
餘光的眼角散過一絲失望,他應道:“哦,原來趙先生不在啊。我們是來考察惡詛村夜葬的喪葬習俗,也順便來叨擾一下趙先生。既然先生不在,夜葬會在晚上八點出發,我們晚上六點左右再來求見好了。”
“好。”老陳頭說道:“那就請幾位晚上再來好了。我會向趙先生通報,順便準備好晚上的用餐,也請幾位晚上一起來共進晚餐。”餘光和翁蓓蓓悵然若失地離開了趙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