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綺歌赴任廣戍將軍第三月,由於徵國將軍蕭百善補爲副將前往南陲,中斷近一個月的通信終於再度恢復,而第一封傳回大遙帝都的書信內容並不樂觀,甚至可以說,糟糕到難以想象。
“白將軍受新國安陵邀請獨自一人前往會面,我軍隨守士兵在一里之外半個時辰也不見白將軍歸來。隨後前方有炮聲響起,待我軍得到命令以救援白將軍爲優先衝入約見地點,白將軍已經不見蹤影,只剩百餘敵軍炮火相迎,我軍……損失慘重。”
朝堂上,複述廣戍軍回報消息內容的文官痛心疾首,只差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以彰顯心內悲傷苦痛。其他文武大臣有凝眉沉思的,有瞠目結舌的,也有冷笑不語的,唯獨易宸璟面無表情,心死一般無聲站立。
信是蕭百善寫的,都是彭、艾兩位副將口述事實,依着信上所說倒好像是白綺歌勾結敵國設下埋伏引廣戍軍中計,更糟糕的是敵軍所用武器居然來自廣戍軍武庫,由白綺歌親自查點過的砂炮。易宸璟自然不相信白綺歌會通敵叛國,但事實擺在眼前,別人怎麼想他無力阻止,能做的只有悄悄觀察遙皇臉色,看那個他敬仰過也恨過的男人會如何決斷。
沉吟許久,遙皇拍了拍龍椅扶手,竊竊私語不絕於耳的朝堂立刻鴉雀無聲。
“白將軍尚未找到之前不可妄下結論。即刻回信讓蕭百善接手廣戍軍,不必出兵征討了,只要守好我大遙邊境即可。白將軍若是歸來便讓她立刻趕回帝都,朕另有任務交付與她。”
聽了遙皇的話易宸璟稍稍放心,他對白綺歌的安全不是特別擔憂,畢竟有神通廣大的寧惜醉在,尋常陰謀詭計傷不到她分毫。最怕的是遙皇藉機賜罪,先前那些明顯針對白綺歌的行爲讓易宸璟提心吊膽,至於遙皇是冷酷絕情真心想要置白綺歌於死地還是單純爲了讓他們分開,那就不得而知了。
下朝後易宸璟沒有立刻去面見遙皇,攔住同樣憂色深重的偶遂良,兩個人一路沉默來到將軍府,關好大門面對面一聲長嘆。
“確定白丫頭不會有事?”
“託了人照看她,那人對她的用心不遜於我。”
“那就好……”偶遂良感慨幾聲,滄桑面容顯出幾許疲憊,“白丫頭能回來解釋清楚一切還好說,要是就這麼失蹤,就算皇上有意幫她也洗不脫投敵的罪名了。荼……皇后那邊我打探過,這件事她真不知情,胭胡使離開後她就再沒與他們有任何聯繫,所以是誰在暗中搗鬼你心裡應該清楚。”
易宸璟冷笑。
還能有誰?擅長玩些權術手腕又對他和白綺歌恨之入骨的人,不就剩下易宸暄一個了麼?想不到封王至邊疆他還不老實,仍要把那顆熄不滅的賊心掏出來生事。
想了想二人之間也沒別的要談,偶遂良率性地扯開緊繃朝服:“我去換件衣裳然後隨你一道去見皇上,趁着這個機會把白丫頭弄回來吧,那種地方終歸不是一個姑娘家待的。”
一個是太子,一個是遙皇的心腹愛將,想要見遙皇一面還不容易?然而偶遂良和易宸璟怎麼也沒想到,當他們如往常一樣踏入紫雲宮時,等待他們的,竟是一道意料之外的禁足令。
南陲戰事紛亂複雜,主將白綺歌生死未卜,遍數前朝最關心白綺歌的人只有大將軍偶遂良和太子易宸璟,遙皇卻在此時突然下旨,命這二人分別禁足於將軍府與太子東宮,且不得提出面聖,直至禁足令撤銷爲止。
皇命不可違,被軟禁於各自居所的兩個人無法反抗,可心裡都有同樣的疑問——無緣無故,這可算是狂風暴雨前的徵兆?遙皇是不是打算處置白綺歌又不願看他們兩個爲之求情,所以出此下策?
事情朝着不可預料的方向迅速發展,遙國這一年第一聲春雷,已在陰雲滾滾的天際沉悶轟響。
失去主將一盤散沙的廣戍軍損失慘重,蕭百善到任後馬不停蹄開始調整清點,最後算下來才驚覺因着白綺歌遙國收穫了一筆多麼大的損失。那日白綺歌失蹤後,藏在渡口周圍的敵人炮轟廣戍軍造成百多士兵當場死亡,另有三百餘傷殘,加上之後被送到大營門口的兩馬車斥候營士兵人頭,總計兵力折損近七百,而這還沒有算上丟失的大批武器輜重。
看着氣氛消沉的廣戍軍,蕭百善憂心忡忡,一邊繼續派人搜尋白綺歌下落,一邊極力消除軍中有關白綺歌投敵叛國的傳言,而就在局面亂到不能再亂的時候,白綺歌忽然歸來。
白綺歌平安回來是好事,可是蕭百善笑不出,心口大石反而加重——送白綺歌回來的人,正是炮轟廣戍軍的安陵國士兵。
“事情並非安陵國所爲,邀約見面另有隱情,具體情況稍後我再解釋。”白綺歌滿面倦容,臉色蒼白如紙,堅持讓人放走送她回來的車馬後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周圍除了蕭百善慌忙上前攙扶外,其他人都站在原地無動於衷。
曾經她是軍中傳奇,是被擁戴崇敬的戰妃,而今,她是害死無數將士令得數萬廣戍軍憎恨的賣國賊,有誰還願施捨憐憫給這個滿身傷病的殘顏女子?
依着後來鄧參軍說,當時白綺歌沒有被憤怒的士兵們亂刀砍死,已是萬幸。
小產留下的遺症令白綺歌幾乎失了大半條命,在安陵軍營中沒有軍醫,這種病又不方便對那些男人說,白綺歌一直忍着,硬是在沒有任何藥物止痛的狀況下堅持回到廣戍軍大營。寧惜醉勸她多休養幾天再走,白綺歌卻怕軍中生變非要在能站起來的第一時間就往回趕,好在盧飛渡和兀思鷹並沒有過多阻攔,只轉達了些安陵主君青睞言辭便派人送她回來,寧惜醉和蘇不棄則在中途被白綺歌逼着離開——無論最後被判定爲誤會也好還是有罪也罷,她的底線是不連累旁人,尤其是寧惜醉這個知己至交。
昏睡醒來已是深夜,聽說白綺歌清醒了的蕭百善急匆匆趕到帳中,手裡還拿着兩個滾燙的雞蛋。
“一手一個,握緊,千萬別鬆開,越燙越好。”見白綺歌一臉茫然,蕭百善咧嘴一笑,“老偏方土法子,治寒症管用着呢。”
之前北征時白綺歌就發過寒症,易宸璟也對蕭百善簡單提起過,無兒無女的老將軍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回到帝都後千詢問萬打聽才得來這民間偏方,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看着白綺歌慘白麪色稍解,蕭百善身上彷彿也輕鬆許多,想起還有一大堆麻煩沒解決不禁又把眉頭皺起:“白將軍怎麼會和敵國亂黨在一起?今天要不是彭將軍和艾將軍幫忙攔着,那些士兵眼看就要對送你回來的人動手了。”
“送我回來的人的確是安陵士兵,但發起邀約又設下埋伏的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大家都誤會了。”
“現在豈是埋伏白將軍這麼簡單?”蕭百善長嘆,臉色悲慼,“白將軍知不知道那些人都做了什麼?他們盜了我軍砂炮,造成百多人殉國;還有斥候營那一百多將士,他們……他們的人頭被送了回來,個個都是好兒郎,到最後卻連個全屍都沒有……”
說着說着,鐵打的硬漢紅了眼圈,背過身悄悄抹淚。
白綺歌呆住,愣愣地看着蕭百善背影,手中的雞蛋骨碌碌滾到地上,細碎裂紋蜿蜒密佈,再無法恢復光潔如初。她是真的不知道竟然發生這麼多事,在安陵軍中雖有寧惜醉照顧、盧飛渡禮待,有關廣戍軍的消息卻是極少,炮轟廣戍軍也好,斬殺斥候營也罷,她聽都沒聽說過,直至此時方纔知道那夥僞裝成安陵士兵的人究竟犯下了多麼令人髮指的罪孽。
而這罪孽,起因在她。
咬緊牙關忍着腹痛,白綺歌吃力站起:“砂炮大概是被盜走的,派人清點過武庫了嗎?有沒有丟失其他東西?”
“其他東西哪還有什麼重要的,唯獨這砂炮是廣戍軍鎮軍之寶,總共就那麼四架,全都沒了。”蕭百善苦笑,望着地面出神,聲音微小几近嘟囔,“看管武庫的士兵已經引咎自盡,到底是誰把砂炮盜走、又是誰在其中搗鬼,現在已經沒人能說得清了。”
來南陲時易宸璟就曾交代,無論如何要看管好這四架砂炮,白綺歌以爲對付安陵國沒必要出動這麼強火力,是而只在剛到時率人清點盤查一下武庫外再沒做他想,結果偏就是武庫出了岔頭,最重要的兵器莫名其妙地就丟了,而且還淪落到第三方敵人手中。白綺歌無法預料遙皇會有多大怒火,但她明白,若是放在尋常將領身上,這點足以治她死罪一條。
扶着桌案站立片刻,白綺歌擡手伸向桌上戰甲:“這些以後再說吧。蕭將軍能來南陲我的壓力減小許多,總算有個人能商量事情。關於安陵國,我覺得與其交鋒征戰並不是上上之策——”
“白將軍……”蕭百善打斷白綺歌,遲疑少頃,低低開口,“皇上有令,讓您歸隊後速回帝都。”
白綺歌記不清這是一天內第幾次發楞,似乎每一件事都那麼突如其來,令毫無防備的她無所適從,措手不及。
回帝都,回皇宮,這本是她一直期待併爲之拼命的目標,然而不知道爲什麼,此刻卻有些牴觸從心底生出,好像帝都等待她歸去的不是誰溫暖懷抱,而是另一場風波,一段由此地延伸、尚未完結的陰謀詭計。